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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
(再版序言)
写《关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并且我知道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写完《关河》以后,我没有再看过它,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里描摹着它。从二〇〇三年到二〇〇八年,每一次地我都想到《关河》,想到杜若,想到杜善,想到杜彻,并且很难不在再一次想到他们的时候,眼含泪水。我在心里换了无数种方式,无数种可能来讲这个故事,每一次我都认为我要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它了——是的,我是一个善变的写作者,或者说我在写作上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无数次我想到重写《关河》,但我终于放弃了,我放弃了对这个文本的一切修改和掩饰。这个决定关乎的问题不是《关河》本身,或者十八岁的我把它写成了怎样一部小说,而在乎将要伴随我一生的小说和写作者——我终于明白,我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小说,也很难找到一部小说是其他的任何小说都难以比拟的,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在小说上的野心在于,我想要写出一部最贴合我内心的小说——《关河》现在不再是那样的小说,但它那时候无疑是的——很多年以后我终于翻开书页,想要再看一次关河,奇异的是,我很难相信这真的是一部由我写出的小说,我用全然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它,即使我们曾经那样深深相爱过——我说到相爱,是因为在《关河》以后,再也没有一部小说能够那样深深打动我的心,我记得我和它耳鬓厮磨相伴的每个夜晚,每次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敲打出我想了无数次的句子——这些句子甚至是押韵的——在晋朝,我们心地纯良地相爱,我们落花煮酒,与君执手。
前几天有一个人对我说,他想要放弃写作了,他再也找不到对写作的爱。我说,作为一个写作者,你要学会的不是如何同写作相爱,而是如何同写作一起生活。
五年以后的现在,写作已经变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很难再在一个夜里在电脑面前怦然心动,为了我的小说泪流满面,在我的心中对它充满的情感,但这样的情感不再是激越的爱——我在自己的房间中,醒来,打扫,喝茶,远眺,阅读,写作,然后下楼去散步,和朋友在酒吧中聊至深夜,或者出门远行,面无表情地在机场写下《关河》再版的序言——如是总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投入写作,也无法离开,因为写作就是我的生活,它就是我,它成为的是我的每一次呼吸,我看每一个人的眼神,我讲的每一句话,我喝的每一口茶,我微笑哭泣的每一个瞬间,我最终死亡之前的孤独。
时间是秘密,小说也是秘密。时间的秘密在于,它把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而小说的秘密在于,我们无数次回头去看它的时候,它居然都是不同的样子。
很多时候我都善于待在自己房间中,善于过无法仔细描述的生活,它只是日常的生活,无论我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和哪一个人相爱,在其他人面前的时候,是如何不动声色地露出笑容,一个人的时候,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发出哭声——这些日子都终于会过去,我过他们的全部意义只在于我将要度过这些日子。我终于会从零三年的样子变成了零八年的样子,然后是更遥远的未来的样子,那些相爱的,背叛的,憎恨的,绝望的,感怀的把我引领上的路就是我自己的,我将要成为的人就是最终的那个我。而我写了《关河》,它过去了,我的更多的小说也过去了,我还要写别的小说,我毫不怀疑,我最终会写出一部小说,它就是我最后要写的那部。
因此我无所恐惧,并且其实无所不能,我在《关河》里面说了很多次的那个不可言说的真相其实是不存在的——它并不存在,这就是唯一的真相,终极的美,也是宇宙全部的秘密。
颜歌2008/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