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徽州传》的那段时间里,很幸运的是我去了一趟大洋彼岸。这使得我暂时挣脱了徽州,进入了另外一种感觉。而这样的对比作为一种新鲜的参照,是非常有必要的。这样的感觉与徽州完全不一样,它轻松、随意、健康、自由,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地方概念,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文概念。我知道在我所见到的表面差异之后,存在着文化的内在控制力。一种文化取代不了另外一种文化,一种石头取代不了另外一种石头。并且我深有感触的一点是,从空间上来说,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离我们如此之近,但从时间上来说,那种触手可及的东西又看起来是那样遥远。时间真是相对的,相对的意义在于,一点微小的改变和进步,都要耗去一代又一代的生命。
就人类文明的方式而言,人类的思想和文化一开始是在爬行,那时候的状态是蒙昧的;而后,在清楚地知道地球的形状,在明晰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以后,这样的文明才算是直立行走;再以后,世界进入了现代化,人们依仗着科技创新的能力,开始文明的跑步阶段。。。。。。至于往后,人类最终要依托怎样的方式,才能挣脱人类自身携带的阻力,实现着自由的飞翔呢?
我有时想,就现时地球上的文化延脉来说,任何文明都是有缺陷的,也有着自身的优点。徽州文化乃至中国文化也是如此。在我看来,所有的地域文化都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分支,就如同河流一样,虽然源头的支流不一,流淌自不同的方向和出处,但它们的实质都应是一样的,都源于人对于世界的认识,源于人的意识对于客观世界的反映。只不过这样的河流有清有浊,有浅有深,有湍急有舒缓,但淌着淌着,河流自然会交融相汇,彼此不分,成为一条宽广的大河。既然中国文化是人类文明的上流的诸多分支中的一种,它就必定带有那个阶段文明的一些局限性,也带有人类自身的一些局限。它同样也存在着一种在与世界其他文化的交融和撞击中不断提升,也不断升华的过程。
就中国文化来说,在我看来,五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以及生存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中国文化非常复杂的双重性,当一种文化和学说从专制的通道中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变形扭曲了。我想,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重视人伦日用吧,不重视“本心”。一方面,中国文化崇尚平和,崇敬自然、和谐与简单;但另一方面,中国文化“明儒暗道”的特征又非常显著,阴谋的成份非常多,工于心计,表里不一。这样的存在还造就了中国文化一些其他的特质,比如说模糊性,虚伪性,实用性。这都是与西方很多思想文化所不尽相同的,也是与西方文化有着差别和距离的。反观西方文化,实际上在它的发展中同样也存着一个进步和提高的过程,现在我们所说的西方文化,主要是基督教的背景、希腊的理性思维、罗马的法律思想以及德国近代辩证法的结合。真正的好的东西应该说是世界人类文明共同的产物,是不应该赋予它“东方”或者“西方”标签的。
曾经在一段时间里,我对于罗马文化非常感兴趣。因为我觉得罗马文化与中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有着相当的互补性——中国文化所缺少的,就是罗马文化所拥有的;而罗马文化所缺少的,也正是中国文化所拥有的。而以我的观点,我觉得中国文化最根本的弱点在于对于人性也即人本身的陌生和忽略,这使得这种文化在原点上缺乏一个强硬支点的支撑。而罗马文化呢,致命的弱点又在于对于人性无原则的迁就。这两种文化相遇得太迟,而他们如果能做到互补的话,那就非常完美了。尽管中国文化给这个民族的科学、文化、观念形态、行为模式带来了很多优点和缺点,但它一直在适应迅速变动的近代生活和科学行进道上显得蹒跚而艰难。正是如此,我觉得,在保存着自己文化优点的同时,如何认真研究和注意吸取像德国抽象思辨那种惊人的深刻力量、英美经验论传统中的知性清晰和不惑精神、俄罗斯民族忧郁深沉的超越要求等,使中国文化在更高的层次上重新构建,这应该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一个国家的真正崛起,最终是建立在这个民族人格和心智上升与拓展的前提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在更高的层次上构建民族文化,应该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情。
现在的中国,一直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发展着。历史正以一种快速的方式迅速遁去,而未来则是山雨欲来春满楼。那种强烈变化所引起的震撼以及失落一直让我们困惑和迷乱。或许对于我们这一代中国人来说,身前身后的世界简直可以说是天宵之别。也许世界发展到今天这个步骤上,便只有世界史,没有地方史;只有人类史,没有区域史了。而接踵而来的光怪陆离,真的谈不上是人类的胜利和失败,或者是耻辱和荣光。这样的状况同样也是一个悖论,是这个世界无数无法解释与沟通的悖论群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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