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父亲
从小就觉得,父亲是一个静默的人,几乎不表达对家人的感情。多年以来,让我们一家人凝结相处的,主要是母亲。父亲每天都在忙着他的事,只有母亲全身心的照顾着子女,并把孩子们做过的错事列出清单,然后由父亲管教我们。
有次赶集,我在摊位上拿了块糖果,父亲一定要我转回去,告诉卖糖的,说给他一角钱作赔。妈妈知道后,心里却有些嘀咕,说我只是个孩子。
我上大学时,所有的家信都是母亲写的。父亲除了寄汇票以外,也寄过一封短柬给我,说没有我在院坝的草坪上踢球了,所以草坪长得很茂盛。
每次我打电话回家,父亲似乎也想跟我说什么,但结果总是说:“我叫你妈来听。”
不知道,父亲的静默,是否是将世间繁华,安放在静寂处,用最疏朗的线条,刻画自己的人生轨迹。也许,父亲的静默是他的一种情怀,是深深牵挂的一种模式。也许,这世上的千般万般好,有一些也是在静默中生成的。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性格要比小时候开朗许多,可是每次回到老家,与父亲相对而坐时,本想好好聊聊天,却总是找不到什么话题。
一问一答的谈话,没法深入下去。“工作忙吗?”“还行。”“最近出差没?”“没有。”或者“去了趟上海,待了四五天。”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本来,我也想告诉父亲,城里的交通有多拥堵,想告诉他我出差时遇到了哪些怪事,看到了哪些美景。可见到父亲黑瘦的面孔,便把这些话又咽了回去。觉得这些生活离他有些遥远,告诉心在清幽处的父亲,反而会打扰他内心的沉静。
父亲的脸色确乎又黑了一些。听母亲说,因为我和妹妹不在身边,父亲百无聊赖,便和几个老友天天去河边钓鱼。父亲患过动脉血栓,久坐钓鱼显然不怎么利于健康,但我无法劝阻他,因为我知道,父亲钓的不是鱼,他需要一处风景,用来安放静寂。
也许,父亲是有很多话想对我说的。有一次出差,我顺路回家小住了几日。我睡在大伯父的床上——大伯父因为身体残疾一辈子独身,按政策他可以住到镇里的敬老院去,但父亲担心那种生活太孤单,一直就让伯父和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因为从小就和大伯父一起睡,所以和伯父的交流远比和父亲的交流来得自然,也要多一些。这天晚上,伯父和我聊了很多,从村里张三的病说到李四家的黄牛,伯父恨不得把半年来村里的大事小情都跟我絮叨一阵。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你们俩昨晚可真能聊,我两点起夜的时候还听见你们在说话呢。听得出,父亲多少有一点嫉妒的意思。
在家待的最后一个晚上,吃完饭,父亲就出去串门了,而我因为连日劳顿,睡得比较早。父亲回来时,我已进入梦里。第二天听伯父说,昨天晚上,父亲回来想和我说说话,推门进了我们屋,发现我已经睡熟了,就没让伯父开灯,他独自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伯父说,你爸的目光在你的脸上停了很久,他担心你平常用脑太多,营养跟不上,更担心你一人在外,受了委屈无处倾述,一饭一蔬,也不知是悲是喜。
听伯父说了这些,猛然间直想流泪。这世间,的确有许多父亲在静默中演绎着深情。
我知道,中国的许多父爱都是这样的深沉、压抑甚至有些扭曲。每每看西方电影,见父子之间直接说“爸爸,我爱你”、“孩子,我也爱你”,让我羡慕不已。见他们的孩子可以不叫爸爸而以“查理”或“约翰”相称,也让我有些敬重他们的平等关系。
其实,我和父亲之间的爱,虽是静默的,却深深埋在我们彼此的心里。虽然我从小到大都听父亲说:“你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家?”“钱收到了没有?”“不,不准去!”但觉得父亲只是不怎样善于表达,也许习惯于……
也许,会不会是他已经表达了,而我却未能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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