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原始的语音成分:不是“分音词”,而是“原音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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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义互通,又不互为借词,就应该考虑同源的可能性。那么,如果是共同起源的,陕北的“不浪”就不能说是“分音词”了,我认为应该说是“原音词”了,是具有原始语音成分的汉语方言词汇。
听语言学家介绍,六七千年前,东亚大陆有三种语言,南边儿的叫南亚-南岛语,西边儿是藏缅语,北边儿是阿尔泰语,东边儿就是大海了。南边儿上来的人到了东边儿,然后南蛮、西戎、北狄、东夷就聚齐了。
根据分子生物学家制定的《亚洲现代人类迁徙地图》,原始阿尔泰人也是走咱们从非洲走来的路线,到了中国北方的,成了说阿尔泰语的人。一万多年前,这一批说话叽里咕噜的人,从新疆北部阿尔泰山脉出走,西迁的北迁的东迁的,在亚洲北部到东欧广大地区形成了阿尔泰语系。东迁的阿尔泰人到达了蒙古草原和黑龙江流域一带。他们在7000年前打制出好多细小锋利的石器,创造了东亚北方的细石器文化。本来黄土高原也是他们的地盘,被后来的汉藏羌人给赶跑了,往北去了,形成了中国古代北方民族。
把他们从这儿赶走的,是另一拨非洲来的人。这拨人从东南亚往北,从青藏高原东边儿往上,到了中国西部这边儿,成了汉藏羌的祖先。然后又分出一拨往东,成为了原始汉人。到了大概西套那边儿,有了农业,然后人口就开始大量繁衍,然后就有一拨人到了余家沟。
另外还有一拨非洲来的,从南方顺着海边往北走,大概是经过现在的南海,那时候还是陆地。他们的语言分化成了南亚-南岛语系。有一天,西来的藏缅语,南下的阿尔泰语,北上的南岛语,几种多音节的语言,在中原相遇。语言学家李葆嘉先生的文章说,从5000年前到2000年前,在那3000年的时间里,混合出了原始的华夏汉语。那时候的汉语,应该不可避免地带有多音节特征。
美国学者朱学渊先生认为,陕西的秦始皇说的不是汉语。他认为他们是阿尔泰语系的通古斯女真人,说的话属于蒙语。他的研究方法与众不同,但支持了汉语和阿尔泰语系语言具有同源性的认识。早期带有阿尔泰特征的汉语,比较叽里咕噜的那些汉语,曾经又是有复辅音特征的汉语,后来逐渐走向了单音节语言。当然,严格说,那时候那些语言还不能叫“汉语”。
这样,汉语方言双音节形态的“不浪”,就应该是“棒”的原始形态,接近“棒”的远古声音。单音节“棒”,是后来才形成的。但一些地方说汉语的人,一直就说着“不浪”,没有合成“棒”。虽然会有口型舌位等等变化,但稳定地保留着原始语音的成分。所以,我认为是先有“不浪”后来才合成了“棒”,而不是先有“棒”而后分成了“不浪”。这种语言现象不是单音词分音而成,而是原始多音节语言的遗产。因此,我把这种词叫做“原音词”。
我从小说的普通话或北京话里,有个“扒拉”,成天说着:把这儿扒拉一下儿。北京都这么说。《现代汉语词典》里也有。到了陕北后,发现陕北话里的一个“不(bǔ)拉”,意思跟普通话的“扒拉”一样,天每儿说着:把这搭儿不拉给下。这是个陕北话里继承的古人口语,宋代已开始写出来,《五灯会元》里就有了。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八《灵隐道枢禅师》:“仙人张果老,骑驴穿市过。但闻蹄拨剌,谁知是纸做?”元《农桑辑要》二《苎麻》:“于畦内用极细梢杖三四根,拨剌令平可。”元·无名氏杂剧《刘弘嫁婢》:“姑夫,我在家里,那一般儿不做?掏火棒儿短,强似手不剌。”宋元时期这个词写成“拨剌”或“不剌。为什么没有固定的字呢?因为它是一个原音词。
还跟蒙语比较,它“涂抹、涂掉、消除”的意思,译音是“布拉赫”,跟陕北的“不拉”音通义同,具有很明显的相似性。跟普通话的“扒拉”也是同样的相似。“不拉“和“扒拉”,如果写固定的字,只能打破一字对一音的习惯,改为一字对两音,写为“扒”,念成“不拉”就是了。“不拉“和“扒拉”是“扒”的原音词。(表三)
表三
http://s12/mw690/001kDPZnzy6YQOHicNdfb&690在陕北方言的基本词汇中,原音词现象不是个例。比如陕北说:“我走北京也,把二溜扒拦上,一起去来。”这个“扒拦”,也是有音无字,其实它是“伴”,陪伴的伴,就是说二溜伴上一起去。而在蒙语中,作伴者、陪伴者,译音是“巴拉”,这和陕北的“扒拦”,应该是同源的。就像“不浪”是“棒”的原音词、“不拉”是“扒”的原音词一样,“扒拦”是“伴”的原音词。
“扑拢”也是这样,它是“蓬”或“朋”的原音词。蒙语译音“布勒”。宋·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以蓬为勃笼。”宋《广韵》:“五贝曰朋。”这是说一扑拢贝。一群鸟飞起来,陕北会说飞起一扑拢鸟。汉时《说文》提到“朋”是群鸟状:“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为朋党字。”说一扑拢鸟跟着个凤凰飞。
陕北说“这娃娃可愊(biē)咧”,是说过于老实内向。这个“愊”已经不是原音词了。它的原音词什么样儿呢?蒙语“迟钝的、低能的”意思,译音是“必勒”,它和这个“愊”,是一个意思,音也一样,只是还没形成单音。我们从这个“必勒”,可以推出“愊”的原音形态。(表四)
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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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陕北说狭窄的地形,是说“喝浪”。那喝浪可迮了。可以用它说街道胡同,也可以用它说峡谷山沟。这喝浪两边都是高石畔。而蒙语译音,峡谷是“浩拉”,跟陕北的“喝浪”同音同义,应该同源。这个词在汉语的单音节变化中,逐渐浓缩成了巷道的“巷(hàng)”。“喝浪”是“巷”的原音词。
更有意思的是,在满语中,峡谷说“霍洛”,也是这个音,口型收一些,也是同源相似。
陕北还说“圪腊”,是裂开的口子。裂开的中间叫“当圪腊”。这个意思的蒙语词译音“昂格拉”、“昂格里亥”,跟陕北的“圪腊”完全相关。陕北这个词也说“喝腊”,声母有“g - h”变化,它对应的汉字应该是“罅(xià-hà)”。蒙汉语言中都有声母的“g - h”变化,比如核桃,陕北说“圪桃”,甚至广州方言、琼州方言中,这类变化也能略见一二。
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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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圐圙”、“胡阑”是著名的陕北话,说圆圈形状的事物。早在宋代就有记载,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圈为屈挛。”之后,元《蒙古秘史》卷二90节“古里延”旁译“圈子”,卷三120节“古列延”旁译“圈子”,都翻译是“圈”。我在朱学渊先生《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书里看到,16世纪波斯人拉施特主编的《史集》中说:“所谓古列延(kuriyan)是圈子的意思。当某部落驻在某地时,就围成了一个圈子,部落首领处于像中心点那样的圈子中央,这就叫做古列延。在现代,他们(蒙古人)也按这种形式布阵,使敌人和异己无法冲进来。”《蒙古秘史》卷五151节“古列延”旁译“营”,说的就是这种围起来一致对外的圆圈形战阵。所以,“古列延”就是圐圙,现在翻译叫“库伦”。
“圐圙”在元代也曾写做汉字“怯列”,蒙语意思是停放马匹的地方。《元典章》卷四九《刑部·诸盗·强窃盗·旧贼再犯出军》:“怯列里故意一遍偷马的交出军,在先曾做贼,又经第二遍怯列里偷马呵,敲者,商量来,么道,奏呵,那般者,圣旨了也,钦此。”这乱七八糟的汉语里,“怯列”就是马圈的“圈”,和现在陕北话说的“羊圈圐圙”一个意思。
元曲里还有“曲连”。睢景臣著名的《高祖还乡》有“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鸟。”曲连也是怯列、圐圙、圈,现在蒙语说的“库列”。据语言学家介绍,明清以前汉语没有j、q、x声母,q声母差不多是k。所以宋代的“屈挛”,元代的“怯列”、“曲连”,读音差不多都是“圐圙”。“圐圙”即是汉语,也是蒙语,蒙汉同源。
直到《五方元音》那么一本字典的时候,满清在北京建立政权那会儿,坚和根还是同一个声母,牵和堪还是同一个声母,轩和欢还是同一个声母。那《五方元音》的作者叫樊腾凤,明末一秀才,河北邢台人,1644年满清入关时,他40多岁,坚决反抗侵略,联合附近村子几个人,拥戴旁边村儿里一个明朝进士的弟弟赵二疯子当皇上,他自己当军师。可还没起兵,事情泄露了,那明朝进士就把那皇上——他自己的弟弟,给绑到县衙门杀了。一块儿起事的,或者逃跑了,或者被杀了,樊腾凤就藏到了一个地窖里。他在那地窖里一藏三年,居然静下心来写出了《五方元音》这本书。这本书告诉我们,j、q、x,出现得很晚,他那会儿河北还没有呢。
所以说,“圐圙”是“圈”的原音词。陕北的原音词,除“唧溜、角娄”等个别的,变成j、q、x声母的不多。
蒙语牲口圈、栅栏、囚笼的译音是“浩劳列”。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有“拘士系俗兮,攌(huǎn)如囚拘”,是说拘泥于世俗就像把自己关在木栅栏囚笼里。这个攌,是木栅,一圈木栅就是牲口圈,就是囚笼。显然,这个“攌”,便是《高祖还乡》里“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的“胡阑”,也就是“浩劳列”。从古至今,从蒙到汉,它们是同一个词。同样,这个词,满语也接近,去掉后缀,“霍里”实际也是胡阑的音。所以,“胡阑”也即“浩劳”,是环、攌的原音词。口语中始终保留着单字词的双音节读音,就是保留着原始音的成分。 (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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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话有个“圪崂”,北京话有个“旮旯”。一种说法认为“旮旯”是从“角落”一词分化而成的。但实际上,类似“旮旯”的这种语音,只是继承着原始语言对“角”这个意思的声音表述。这个语音在历史过程中,产生了方言差异,出现了原音的变化,但他们始终是同一个词。当“角”这个字被创造出来时,它大概还不是单音节词,还没有“j”声母,而是以“g”音为首的双音节甚至多音节词,它的读音近似“圪崂”。
随着书写的通俗化,这个双音节词以两个字的方式被记录下来。可能是唐代孔颖达最早把口语中的“圪崂”写做了“角落”。他注疏《礼记》里一个“四角”说:“角落相望,故云四角。”后来不同的地方写了不同的字,读音其实都差不多。宋元时候,识字的人们,把它写作几个不同的“圪崂”:肐落、阁落、圪落。南宋·无名氏戏文《张协状元》十二:“老汉虽然是个村肐落里人,稍通些个人事。”宋·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角为圪落。”元·关汉卿杂剧《玉镜台》四:“你在黑阁落里欺你男儿。”元·王实甫杂剧《西厢记》二·四:“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请将来着人不快活。”“黑阁落”这个词,我插队时候常听到,男人们爱传说哪个婆姨肯在黑阁落里卖。宋元以后,随着音变,又出现了“旮旯”的写法儿。陕北话呢,大家根据语音,写的是“圪崂”。这个“圪崂”, 还有“旮旯”,其实完全都可以写成“角落”两个字,音义都一样。还有宋元那些写法儿,它们全都跟“角落”是同一个词,它们共同成为“角”的原音形态的词。
疑似蒙汉同源的词,还可以看到不少,例如:种公牛,陕北叫“朴(牛+菐)牛”,蒙语译音“勃哈”。陕北话把“勃哈”这个词用作了定语,就成了“朴(牛+菐)牛”。解大手,大便,陕北说“把”、“把屎”。这方面,蒙语里又有一个词汇群,粪便译音“巴斯”,大便、解大手是“巴赫”,把把之类脏东西是“巴巴”。现在普通话里也管粪便叫“把把”。这个词的汉字书写,最早见于元杂剧《岳飞精忠》:“得了胜的着他帅府里就挂元帅印,输了的都罚去史家胡同吃把把。”这都不像是借词,而像是蒙汉同源的词。(表七)
表七
语言学界已有汉语和阿尔泰语同源的研究,说他们在更早的远古时期分化而成。从它们来源的某种一致性、有一批对应词等等,认为它们有发生学上的关系,可以用来探究语言在这里发生发展的逻辑。不过,我觉得还可以在汉阿同源的思考上,把视野再全景化一些。
比如,陕北管小牛叫“牛不劳”。这个词很奇怪,我们插队时常议论。先是觉得“小”就是“不老”嘛,牛不老就是牛小。可是,为什么没有羊不老、驴不老、鸡不老、狗不老?偏偏就一个牛不老?问村里人,干嘛要叫“牛不劳”?老乡说,谁解下来来,世古就这么叫。到现在,还是这问题:干嘛要叫“牛不劳”?这是哪儿的话?
我说,这是原始话。
在蒙语中,说出生几个月间的小牛,译音“宝劳多拉”,两岁的牛叫“别劳”。元《蒙古秘史》卷三116节“不剌兀”旁译“二岁牛”。它们跟陕北“牛不劳”的“不劳”,是同一个词。当然有的地方蒙语不这么叫,李大同先生插队草原叫牛犊为“头个了”。牛与人类生活非常密切,新石器时候就开始驯化饲养,对小牛的称呼,应该属于语言中的底层词汇。陕北口语里没有“牛不劳”的同义词,所以“牛不劳”应该是陕北汉语方言的一个底层词汇。
牛的最初驯化是在中亚,后来扩展到东方西方,欧亚都有。它们的扩展时间和方向,与阿尔泰人向东西方的扩散相关。那么这个词会是起源于阿尔泰语言吗?汉语里没有“不劳”的对应词汇,陕北会是早期从阿尔泰的蒙语借来的吗?似乎只能这样理解了。
所谓把视野再全景化一些,是说可以在更广阔的领域来观察。比如,四川甘孜的藏语巴塘话里,“牛犊”这个词,说“鼻酪”。非常明显,这也是“不劳”,牛不劳。当看到藏语里这个词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放飞般自由探寻的可能。(表八)
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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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藏语里居然也有这同一个词,启发我们猜想,“牛不劳”,会不会是经历了阿尔泰语和汉藏语的交汇年代,经历了汉语的发生年代,从那时走到了今天?会不会是因为汉藏语和阿尔泰语有相似的原始类型,才会保留下相似的“牛不劳”?即便没有对应汉字,我们也未必能否定“牛不劳”的汉语身份,未必能否定它作为汉语词汇,与相邻语言的同源性质。或许,汉语、藏语、阿尔泰语言里早期都有的“不劳”,在汉语自己的演进过程中,独自丢失了。但在陕北话里留了下来。
这样的话,陕北保留的,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汉语词汇!还有这样的词吗?和“牛不劳”这个词一起走过千年万年历史的,还有多少原音词呢?这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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