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春归恨(《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10期)
(2024-06-06 17: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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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恨
张爱国
《琵琶行》甫一问世就惊动大唐上下,人人争相抄录,人人吟哦传唱。
然而,这并没有给白居易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名为江州司马,但“天涯沦落人”的身份,使他在江州官府不受待见,也无一点事可做。也难怪,诗赋文章作得好又如何?名满天下又如何?古往今来,有几人因此而获得现世的回报?白居易索性不去司马府,整日蜗居湓江湿地,白天徘徊于黄芦苦竹下,夜晚在杜鹃的啼血哀鸣中辗转惊心。
友人一次次或千里传书,或远道而来,宽慰他,他自己也无数遍宽慰自己,却总是不能宽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吟诗作文,关涉时事,焉何就冒犯你们?此次我也不过谏言几句,我之用心天地可鉴。你们向皇上极尽谗言罢我的官也罢,却穷尽所能拿先母意外落井作文章,污我事小,让先母地下不安是为人子之大不孝……”
酒是最好的倚靠,但再醉也有醒的时候。醒来,白居易就在纸上写“天涯沦落人”。这首诗,他最喜欢这五字。等纸张晾干,他就张贴于室内土墙上。土墙潮湿,一会儿纸张湿润,字迹也洇染模糊。好在他每天醒的时间也不算少,于是再写,再贴。
总不能老是这样写下去吧。白居易摊开书,虽然往往枯坐半日也不知道看的是哪本书,却也只能这样。
那天,当无神的眼睛触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时候,白居易大惊:这不正是自己多年的愿望和坚守吗?两年来,如何就忘却?白居易在一张铺开的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斗室独善身”,认认真真地贴到“天涯沦落人”的对面。
“斗室独善身,独善身……”白居易轻声念叨,开始收拾打扫室内,还把酒坛从书桌上搬下,塞进床底,“斗室不扫,一身不善,如何扫天下?如何济天下?”
“扫天下?济天下?”白居易忽然冷笑,“白乐天欲扫天下,欲济天下,然而谁给你这个天下啊?”白居易又仿佛被抽去筋骨,颓然坐下,茫然地看向屋外渐渐热烈的阳光和不见朵花片瓣的枝头。“春天已往,年岁向老,白乐天此生,再无春天。”
“乐天兄!乐天兄……”元集虚最先跨进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屋里挤不下,就站在门外。丝丝暖流不禁在白居易心头涌动:这些友人,来自四面八方,个个繁忙,个个路远,个个车马劳顿。
元集虚看看墙上两幅潮湿洇染的字纸,一把扯下“天涯沦落人”,快步走到书桌前,提笔,“唰唰唰”,“一心济天下”刚劲有力。张允中上前,刷上面糊,“啪”,贴到“斗室独善身”对面。
“白乐天,此行,我等不与你说理。”元集虚说着,拉起白居易就走。白居易不从。众人拥上,七手八脚将他抬出室外。
“此地苦湿晦暗,无景无物,尔等欲我何往?”白居易语气激愤。
“不管!你何时雄心再现,我们何时放你归来。”元集虚语气坚定。
初夏的阳光已显烈性,走出不远,白居易身上涔涔汗出,呼吸也有些急促。“如此热天,何苦行足受罪?回吧,回去喝酒。”白居易停下脚步。
“匡庐山上不热,景致奇异。快走!”众人推他向前。
白居易当然知道匡庐山,左迁江州之前,就有心游赏,无奈政事缠身,无法成行。到江州两年来,倒是有友人数次邀他“登匡庐,悟大林”,奈何他早已没有心境和兴致。
“匡庐有景,只是春已远逝,只怕是一场徒劳虚行。”白居易似是自语。众人不理,先在山下一番远望近观,横看侧瞅。匡庐实在奇异,向前一步或后退一步,左一步或右一步,其峰峦形势,千姿百态,各不相同。
“看匡庐,不移换视角,不知其妙。乐天兄,移换视角,你可知?”元集虚极力兴奋,显然是想感染白居易。
白居易不理睬他,木讷地随众人拾阶而上。气温随石阶上升而下降,景致也越来越好。奇峰异石,苍竹翠树,清流素瀑,风吹溪吟,还有声声清脆婉转的鸟鸣。钟声传来,佛香袅袅,大林寺沐浴在佛光里,一派静肃。
“看!桃花!”元集虚一声惊叫,让白居易通体一激灵。
大林寺院门口,一株桃树正绽放着红艳艳的花朵,轻风中,活像一张张灿烂的笑靥。另几株花蕾满枝头,似乎轻轻吁一口,就朵朵绽开。
老方丈端来笔墨,双手捧到呆立花旁的白居易:“司马大人,请为小寺赐诗。”
白居易握笔,蘸墨,走到门壁前,站定,略一思考,举笔: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下山的路上,一行人中,白居易的脚步最轻快,说话最多,笑声最爽朗。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10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