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裁

张爱国

镜湖这个名字取得好。你看，湖面就是一面大镜子，春风吹过，给镜面稍稍点染细匀的波，像本色大绸缎上的纹。岸上的花草、柳树，空中的飞鸟、白云，全似点画在“绸缎”上，还微微翕动、跳跃。一条鱼儿把一只飞鸟的倒影当成美味，紧追不舍。鸟影突然越出湖岸，鱼儿哪里知道那是坚硬的石岸，“啪”，一头撞上，白肚皮朝上翻在水面上。贺知章跳过去抓，它却一骨碌翻起，没事儿一般，悠哉悠哉，呷波而去。那边，小舟上垂钓的三儿钓上一条鱼。贺知章跳起脚大叫：“三儿，那条鱼是我的，是我叫它撞昏的……”

——贺知章把自己叫醒了。

揉揉眼睛，再狠揉几下，贺知章看出自己确实身在镜湖边的大柳树下。“啥时辰了？我啥时候过来的？”想着想着，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想的啥。

“贺监，又做梦了吧？”吴道士快步走来。

“做梦？不是吧。”贺知章又揉揉眼睛，盯着身旁的大柳树老半天，“哦，刚才看到的柳树，没这里的大，比这里的多。肩并肩站在岸边，一大长溜，一棵棵小姑娘一样，一身缀满绿宝石，长头发拖到脚后跟。风一起，她们扭啊，摆啊，跳啊，撩水，撩云，也撩人。”

“您老是梦回童年。”吴道士端起贺知章面前小桌上的茶盏，捧给他。

“不是这个，那个。”贺知章指着桌上的酒坛，嘿嘿笑。吴道士苦笑，倒半碗酒给他。

贺知章一口喝光，抹抹嘴巴：“回乡之前，一喝酒，一坐下，一闭眼，我就到了这湖上。我奏请皇上让我回乡。皇上先不让，说朝中离不开我。我说，那陛下就把镜湖给臣搬来吧。皇上说搬就搬。我怕皇上真搬，再三奏请。皇上不奈我何，同意我把自己搬回来。哎哟，人天天在湖上，湖为啥还天天入梦来？”

“您老离乡太久，乡情太深。”

“嗯，整整五十年，置身京城，蹉跎岁月哟。”

“您老若是蹉跎岁月，这世间还有谁不是？”吴道士满脸笑意，语气却诚恳敬重，“伴君如伴虎。您老伴皇上半百年，不出丝毫差错，善始善终，自古几人能及？”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贺知章衰老的脸上不由现出得意之态。

“您老别谦虚，也别藏着掖着，说说呗。一生伴君，稀世高寿，朝野敬重，回乡度晚年，是如何做到的？说出来也好让今人后世学习。”

“哎哟，这一说道可就话长咯。”贺知章的精神突然饱满，神采奕奕，“该玩就玩，该喝就喝，随心所欲，啥都不管。不管别人说你啥，也不说别人啥。不对不对，该说还得说，当面说，不背后嘀咕，不背后搬弄人家是非。受到委屈，就三五好友或者自个儿喝一场，蒙头睡一觉，醒来，该干啥就干啥。简单不？”

“简单，简单。”

“不简单。就说我那小友李太白，比我有才气，斗酒诗百篇，是太白金星谪人间；比我有豪气，大醉三天，醒来还是斗酒嫌少。但是，我前脚离开京城，皇上就把他给赶出宫。哎哟，这小友，不听我的话哟。”

“贺监，这李太白是如何被赶出宫？”

“在皇上身边哟，要做好自个儿的事。少说，不逾矩，不眼高手低。”贺知章面露怜悯之色，“我的小友哦，往后可别再由着性子来咯。满腹才华，经天纬地，心比天高，也得有人用你，一步一步不是？”

贺知章想从藤椅上起身，吴道士急忙搀起他。贺知章一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臂由吴道士搀着，绕着大柳树慢慢走。春风和煦，柳条柔嫩如丝，细细的叶子嫩嫩绿绿，似一道道蚕眉，悬吊在丝上，轻轻柔柔地蠕动。

“人生在世，潜心做好自己的事，用心做好自己的人，该修养时修养，该绽放时自然绽放。你看这柳儿，冬来时，扎根，蓄力，不逞强，待春风一到，小叶儿就一个个冒出来。哟，谁裁剪的呀？多可人哟。”贺知章颤巍巍的手拿过一条柳枝，凑到面前，睁大眼睛看，“大唐也一样。几代君王用心，臣子用力，万民一心一力，盛世自然就出来咯。”

吴道士静静地看着贺知章，虽然背弯如弓，须发皆白，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那颗心，那颗脑袋，哪里老啊？随口道出的话，岂止一个睿智？

贺知章分明老了，才绕柳两三圈就气喘吁吁，额上也涔出细细冷汗。吴道士扶他坐下，一坐下，鼾声响起。忽然，鼾声一停，就听他喃喃道：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老人家不愧长寿，做梦都能作出这般调皮的诗。”吴道士定定地看着睡梦中的贺知章，“他哪里是人啊？是天上下凡的星宿，教我们如何行走在这人世间。”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7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