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夜

张爱国

那个时代似乎久远，却不过百年。那个场面分明就在眼里，却只能见于梦中。

几十年来，李益耳里听的，书上读的，太多太多都是那个时代、那个场面。

那是一个白雪盈塞四虚的午后。灵州城下，一排排列队整齐的大唐兵士，铁甲在身，长枪在手，目视前方。城上，风掣红旗，红旗不翻。年老的太宗大步走来，也一身铁衣。宦官要给他披一件棉衣。太宗瞪一眼：“朕老了吗？”

前方不远处有白雪被搅乱，旋即，一队人马出现在城下，是突厥人。

“下马！”突厥人应声齐刷刷下马。

“举手！”突厥人两臂高举。

“搜！”大唐雪人般的兵士整齐上前，要对突厥人搜身。

“免！”城上，太宗声震如雷，“今日起，此等人众皆为朕之子民，不必搜身！”

大唐兵士整齐后退。突厥人列队整齐，缓步走到城下，双臂上伸，仰头向城上太宗高呼：“天可汗！天可汗……”

太宗也成雪人，微微点头，冰雪哗啦啦碎落一地。“今日起，此城，曰受降城！”太宗脸颊挂上两道滚热的泪，转眼变成冰凌，落下，砸在脚背上，生疼。

李益小时候听祖母说，那一日，突厥降者已被遣回，太宗皇帝还屹立在受降城上不走。说也奇怪，那鹅蛋大的雪朵儿虽还是没天没地地往下砸，但太宗所立之处，没有一粒雪子儿敢靠近，连漫卷的风也不敢惹他一丝儿。“太宗皇帝是神，是打出来的神。”祖母笑着笑着又哭道，“太宗皇帝成神之前，受尽屈辱——”

那一天，是太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吧，他正乐呵呵地与他的满朝文武商讨军国大事，探马突然冲进大殿：“报！突厥人到达渭水桥头。”

“突厥人？渭水桥头？如何来的？大唐兵士为何不阻挡？”太宗有些生气。

“打，打来的。”房玄龄站在太宗面前，头都垂到胸口，“大唐守军，全部战死。”

“报！突厥可汗立马桥头，说给李……李世民半个时辰，亲自出城给本汗牵马。否则，本汗放马长安，踏平长安，掘李世民祖坟。”

大殿里一片死寂。太宗坐在龙椅上，想了半个时辰，突然哈哈大笑，笑完大声道：“走！随朕给大汗牵马去。”

“陛下不可！”满朝文武“扑通”跪倒一片，哭作一团，“陛下不可牵马！牵马即臣服！陛下万不可向突厥人称臣啊。”

“好，朕不牵马，不称臣。”太宗笑着，满脸是泪，“你们，去叫他走啊。”

一个个大臣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走喽，大唐皇帝李世民给突厥大汗牵马喽，称臣喽……”太宗大步朝前，满朝文武哭叫着在后。来到渭水桥头，太宗恭恭敬敬地给端坐马上的突厥可汗施礼，然后卑躬屈膝，牵着突厥可汗的马走进长安城。

“好吃好喝好招待，送金送银送美人，突厥可汗才带着人马离开长安。”祖母哭着哭着又愤然道，“太宗皇帝能咽下这口气吗？”

那一天，突厥可汗又带着人马向大唐杀来。他最近有些疑惑，也很生气：“李世民为何很久没给本汗送来财物？这还了得？长安城不想要了？大唐不想要了？杀去！”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没踏入大唐疆土，侯君集和他的飞虎军就迎头杀上。

侯君集这一通杀，直杀得突厥可汗只带着几个人逃走。后来，太宗又先后数次命令李勣、侯君集主动出击，在大漠上不停地追杀突厥人马。不久，突厥一部跑得不知所踪，一部向太宗请求投降。这才有了受降城……

现在，李益就站在受降城上。城老了，破了，以至于他几次差点被城上的坑洼所绊倒。

夜已深，月光惨淡，朔风呜咽。回乐烽前，黄沙浩荡无边，似是无垠的瀚海雪域，雪上还覆盖厚厚的白霜。李益倚靠城墙，想象百年前太宗在此受降的场面，想象太宗热泪成冰砸在脚上的痛感。李益脚下，数百大唐兵士斜躺在草席上，一个个衣着单薄，蓬头垢面。

哪里还睡得着？

大唐无力承担他们驻扎此处的负担，分毫物资也不能给他们送来，一声旨令也不给他们下达。他们就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撤吧，祖宗用血和命换来的土地就不要了吗？舍不得啊。不撤，还有意义吗？自生自灭吗？

笛声穿过月色和朔风传来，呜咽幽怨，如诉如泣，是思乡曲吧。

李益不敢再呆在城上，他怕他会顺着笛声的方向飞去。他快步下城，来到营房。如霜似雪的月光下，大唐近千兵士，一个个坐在草席上，每一张脸上都挂着晶莹的泪线，每一道目光都直愣愣地盯向笛声的方向。

回乐烽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轻声吟罢，急忙转身，快步走向帐外。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2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