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年路

张爱国

早朝结束，宪宗起身欲走。“陛下，臣有表上奏！”韩愈快步上前。宪宗摆手，示意不听。韩愈落跪，言辞恳切：“佛者，夷狄之一法耳。昔者三皇五帝皆年寿逾百，然当时此法并未流入中国。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宫内供奉，臣虽至愚，亦……”

“韩爱卿，此事已议定，不必再奏！”宪宗脸色很不好看，欲再次走开。

“后汉明帝时，始有佛法。然明帝之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

“韩愈，退下！”

“南朝之宋齐梁陈，佛事昌兴，然其国祚个个短促，其帝多不长命。梁武帝奉佛尤其虔敬，虽在位时长，然最终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实乃缘木求鱼，祸乱之端。”

“来人，拖下去！”宪宗猛拍龙案。

“当此之季，乃我唐多事之秋，陛下事佛，不如灭佛。”韩愈跪地，腰杆挺直，声音洪亮，“佛若有灵兴祸作祟，尽可加于臣之一身，臣万死而无一怨悔！”

“斩！”宪宗浑身颤抖。宰相裴度噗通跪下：“陛下息怒！韩愈虽愚，然一心为大唐！”

韩愈已被拖到殿外。宰相崔群也跪地求情：“陛下，韩愈一时糊涂……”

宪宗脸色铁青，不松口。无数文武跪地求情：“陛下，臣等愿以身家性命求韩愈不死……”

韩愈愤恨地走回家，宣旨太监已等在门口：“迁韩愈潮州刺史，即日离京。”

一听潮州，夫人眼睛一翻，直直地倒在地上。家人哭作一团。韩愈上马，侄孙韩湘一把将他拉住，失声痛哭：“幺爷，潮州遍地瘴厉，北人百去而无一回。”

“不要哭！我所为应当，所报无悔！”韩愈甩开韩湘，“你已成人，照顾好他们！”

“圣旨到：韩愈不敬圣上，目无圣上，全府老少，无论男女，悉数随迁，即刻离京！”

韩愈向着宫廷的方向狠狠一叹息，叫韩湘快快收拾行礼，立即动身。

“圣旨到：韩愈即刻离京，若有片刻延误逗留，斩！”宣旨太监话音刚落，两个横刀武士已一左一右站到韩愈两侧。

裴度的马还没停蹄，人就跳下来：“退之快走，陛下尚在盛怒之中，随时改旨。”

“爹啊。”韩愈回头一看，是最小的女儿挐儿，病重卧床多日，正颤巍巍地扶着门框看向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爹啊，我……”韩愈要下马。裴度猛一鞭马：“退之当从长计议，快走！”马扬蹄奔去。

西北风起，黑云滚滚。韩愈伏在马背上，耳边的风声一阵紧比一阵，好似斩杀他的圣旨在身后紧追不舍。韩愈不抬头，更不回头看。他不怕圣旨，也不怕杀头，他只是不想再看一眼身后的京城，只想快快离开这京城，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大雪铺天盖地地从身后袭来。

马忽然一声嘶叫，停下。韩愈这才抬头，大雪纷飞，古老的秦岭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巨蟒，横亘在白茫茫的天底下，横亘在自己的面前。蓝田关，恰似巨蟒大张的血盆之口，任何活物只要接近它一点点，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一口吞食。韩愈催马向前。马试探着跨一小步，又猛然哀鸣着后退好几步。

“蓝关，蓝关，我韩退之的难关。”韩愈滑下马，上前牵拉。马这才胆怯地跨出一小步。

大雪已没过脚踝，还在发疯一般地往下铺盖。韩愈摔滑多次，马也滑倒几次。韩愈心疼马，它已陪他多年，一旦摔伤，主仆俩就只能冻死雪中。自己死就死吧，死也活该，老马何辜啊？老马似也领会老主人的心，一声嘶鸣，四蹄迈开，稳稳地向前走去。

越过险隘处，人马近乎虚脱。韩愈缓缓回过头，茫茫天地，昏天暗地，终于不见长安片影，不禁仰天大笑。老马也仰天长啸。

“长安不见，家在何方？他们都跟上来了吗？他们为何不能留在长安，留在家里？我犯的事，要杀要剐，冲我一人，为何要牵累他们？皇上为何如此绝情？我韩愈心之所向，你不明白吗？你怒火九重天，能杀我贬我驱我全家，我满腔怒火和冤苦，向谁诉去？”韩愈伏在老马头上，“挐儿，你好些了吗？你那样小，病那样重，受不得这一路啊。”

“幺爷，幺爷。”韩湘从风雪里飞马冲来，跳下，急忙拍打掉韩愈满身的雪，又快速将一件棉衣给他披上，扎紧腰带。

“湘儿，你挐儿姑姑如何？”

“挐儿姑姑在城外长亭，走，走了。”韩湘满脸泪水，“姑姑走前，只喊‘爹冷，爹冷’……”

“谁让你们带上她？她哪里经得起寒冻和车马。”韩愈没有泪，仰面朝天，似是咆哮：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蓝关的风雪，越发大起来。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21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