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白头短(《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19期专栏)
(2023-11-01 10: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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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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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短
张爱国
官军正向长安城外集结。城内叛军知道末日将到,更加疯狂地搜金刮银,根本顾不上盘查百姓。半年来,杜甫老鼠一般东躲西藏的生活总算熬到了头。
半年多前的那个午后,叛军破城的消息一传开,长安城就立即坠入地狱,到处是呼号声、哭叫声、咒骂声,逃命声。杜甫一家自然也裹挟其中,好在几经艰险,一家人一个没少,全胳膊全腿地逃进鄜州羌村。
妻儿暂时安全,但朝廷还在吗?杜甫心急如焚,他要尽快去寻找朝廷。几番周折,得知太子已登基,他立即告别妻儿,只身北上,想尽快见到新皇上,把满腹治国安邦之策面奏新皇上。可是,没走出多少路就遭遇叛军。叛军异常凶狠和放肆,问也不问一句就一顿鞭打,然后胡乱地将他编入黑压压被俘的百姓当中,押向长安。
进了城,叛军一只只眼睛霎时发红发绿。他们生来局促在逼仄苦寒的北地,哪里见到过、想到过这世间还真有天堂?一个个只顾抢夺、掳掠和放火,毫无心思去看管杜甫这样的无名小人物。不几天,他瞅准一个机会逃出敌人的看管,但逃不出长安城,只能东躲西藏,昼伏夜行,过着老鼠般的日子。
现在,叛军内部已乱,杜甫终于敢走上阳光普照的长安街头。
春日的阳光暖意融融,没有风,空气里溢满呛人的焦糊味。大街小巷,不论向阳背阴,野草见土扎根,疯狂生长,有的没过人的膝盖,有的刚探出两片叶芽;还有枯草,摇头晃脑,卖力地将陈年的种子抛向四处,似是幻想着子子孙孙扎根长安城,永远不离开。偶有风过,野草们相互点头哈腰,窸窸窣窣,越发显得精神十足。
朱雀大街也有人,但不是游人,也不是引车卖浆、说唱卖艺的人,更不是万国商人,而是叛军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圆睁着眼,饿狼一般到处搜索猎物;偶有成队的突然呼叫着奔来,又向另一边咆哮而去,直把几个像杜甫一样壮着胆上街的人吓得抱头逃窜。大街两旁的商铺、酒楼,门窗早已被撞开,内内外外一片狼藉。变乱前鲜艳、高挑的酒旗和红灯笼还有零星的存在,却苍白破败,吊死鬼一般垂吊在廊檐下,让人触目惊心。
几处园子里的牡丹花开得热烈,红的,粉的,黄的,白的,尽态极妍,尽情炫耀。花瓣上、叶片上却覆有一层厚厚的黄的、黑的灰尘,花前没有一个赏花人。杜甫只看一眼,眼泪就禁不住滚出:往年这个季节,他总会和妻子、孩子们来赏花。
鸟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从空中或高树上直坠草丛里,又忽然从草丛间箭一般直插云霄。空中、树间、地上,鸣声阵阵,一阵高过一阵,一阵乐过一阵,仿佛这破败的荒城正是它们绝妙的炫技乐园。鸟鸣在耳,声声刺耳,声声惊心。杜甫捡起一截未燃尽的树枝,狠狠地抛上一棵树的枝叶间。鸣声骤停,大小鸟雀四散逃去。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一个个形容枯槁,头裹白布,有的全身披麻戴孝,跪倒在街巷里弄口,点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香烛、草纸。青烟袅袅,纸灰飘飞中,老人、孩子、妇人、汉子,恸哭声震天。有叛军吆喝着走来,可还没到跟前就像遭遇索命的冤魂,鬼哭狼嚎地抱头鼠窜。
偌大的长安城,忽然间全城祭奠,全城缟素,全城恸哭。
“半年多没见到他们,也没他们只言片语的讯息,都还好吗?我走时,小娃正在病中,现在好了吗?”两行浊泪,如两条灰色的小蛇,缓缓游过杜甫衰老沧桑的面颊。
一阵风起,吹散发髻,杜甫伸手到头顶上去捋。风有些大,白发又太少,好不容易捋起一边,刚换手去捋另一边,这一边又被吹乱吹散,于是从头再捋。如此几次,终于全部捋起,握在手里,细细的一小撮,还没有小指粗。一番盘绕成髻后,一只手摁压着,另只手拿发簪插上。他想扎得更紧实,就两只手同时将发髻由外向内挤捏,可是手一松,发髻全部散开,发簪掉落地上。稀疏的白发感觉很开心,在头顶上四处舞动。
杜甫索性坐到树下,低垂着头,双手颤巍巍地在头顶上捋啊扎啊。不知过去多久,一团小小的发髻终于瑟瑟地出现在头顶上,他不敢再去触碰,只轻轻抹一把昏花的眼,喃喃自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聒噪的鸟雀突然闭嘴,哭嚎的百姓猛然定住,长安城立即陷入寂静。杜甫跳起来,四下张望,倾听,有马嘶声,有喊杀声,有逃命声,从城外传来。
“官军攻城啦!”杜甫大叫,城内百姓大叫。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19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