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疾

张爱国

“孟郊，孟郊！”孟郊手指皇榜惊喜大叫，继而跳起，“我中啦中啦！”

撞开人群，孟郊正要跑起，一个家仆模样的人一把拽住他：“新科进士爷，乘马，乘马！”又一个家仆急忙牵来一匹白马，马上端坐一名盛装少女，羞涩矜持却遮不住盈盈笑意。

“进士爷，这是我家小姐。”第一个家仆说着，不由分说脱下孟郊的粗布衣衫，将一件大红长衫往他身上一披，一系，“进士爷，快快与我家小姐走马春风，游逛长安吧。”

“共一匹？”孟郊惊问。

“进士爷还不好意思呐。”牵马的家仆笑嘻嘻地将马缰塞进孟郊手里，“往后，进士爷和我家小姐还共一枕呢。”

“阿五你嘴欠。”小姐低头“咯咯”笑，脖子通红，伸手来打说话的家仆，一个没注意，从马上滑下来。两个家仆忙着扶小姐。孟郊翻身上马。那马似也兴奋过了头，并没有发觉它的主人不在背上，一声嘶鸣，扬蹄奔腾。

孟郊起初还想勒马等那位小姐，可跑马春风的感觉让他不由地“驾”一声，长鞭奋举。红衣白马，似一道闪电，驰向朱雀大街。

进长安赶考三次，总计居住时间不少于一年，朱雀大街来过吗？孟郊想，一定是来过的。但为何没有丝毫印象？“嗒嗒嗒”，马蹄轻快，声似仙乐天音。

朱雀大街竟然有如此多的人，如此多怒放的花！这人间竟然有如此繁盛的景！先前也如是？不久前被同窗强行拉来的元宵夜也如是？当时为何没有发觉？孟郊的两只眼睛似乎饥渴得太久，不敢眨一下，贪婪地捕捉着街上的一切。身边，也有白马红衣驰过，有的怀抱姑娘，有的与孟郊相互认识，但谁也不理谁。

“站住！”一匹马拦住去路，马上端坐一名锦衣少年。孟郊大惊。少年叉手施礼：“恭喜新科进士郎，这边请。”少年向一个街口做出请的姿势。

“何处？何事？”孟郊问。

“去后自然知道。”少年笑意美好，驱马与孟郊并列。

“进士爷你为何跑啊？还没带上我家小姐呢。”牵马的家仆骑着一匹马追上，“进士爷，那里不能去！去了我家小姐会生气的。”

“你家小姐？城外的吧？也想钓个金龟婿？”少年抓出一袋钱往家仆身上一丢，“赔你的马钱！去，告诉你家小姐，没她的份！”少年一拍孟郊马背，两匹马向街内走去。

少年领孟郊进入的是平康里——长安城的男人最爱去的地方。

平康里孟郊也来过，也是被同窗强拉来的元宵夜。当时，并未闻到这馥郁的胭脂香啊？孟郊记得，当时这里到处都是大红灯笼，到处都是人，官家民夫，声音高的低的，粗的细的，野的柔的，但没一个不硌耳朵。

太阳正在坠落，一只只大红灯笼已高高挑起。一个个姑娘衣袂轻举，云髻高鬟，浓妆淡抹，笑语泠泠。孟郊不禁眼光呆直。

“进士郎楼上请，姑娘等你。”锦衣少年勒马，指向一座楼馆。孟郊看去：眠春院。

有人跑出来给孟郊牵马。孟郊被引进楼上的一间房。房里简洁素雅，椒香氤氲。孟郊不由地有些恍惚。

“公子何不吟诗一首，好让姑娘见识？”声音从帘后传来，温柔甜美。

“姑娘考我？”孟郊淡淡一笑，“在下尚未见识姑娘，焉何要受姑娘一考？”

“公子会的。”姑娘应是莞尔一笑。

“姑娘聪明。”孟郊挺了挺单薄的腰身，朗声诵道，“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

“金榜题名，人生得意，公子何不新赋一首，以抒胸臆，以志喜庆？”姑娘似有怨怪。

孟郊暗暗佩服姑娘，缓缓踱步，片刻，轻声低吟：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旷荡恩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七步成诗，八斗之才！”姑娘款款走出帘后，裙裾拖地，浅笑嫣然，向孟郊深深一鞠躬，“灵儿见过孟公子。”

“姑娘认识孟郊？”

“孟公子方才不是自报家门？”姑娘诡秘一笑。

“晓月难为光？”孟郊对姑娘顿生喜爱，“灵儿姑娘冰雪聪明，为何高看孟郊？”

“赌。”灵儿拿起琵琶，捻指轻拨，乐音淙淙，“灵儿身在泥淖，但心如荷莲。灵儿不求与公子朝朝暮暮，不求公子山海盟誓，但求与公子连心，但求漫漫红尘心有所念……”

夜未央，意阑珊。孟郊醒来，只觉腹中寒凉，伸手模去，肚皮上不见那件内衫——内衫，由老母一针一线密密缝制，每一次离家前老母还要一针一线密密缝补。

两行清泪淌落温热的玉枕：“这个昼夜，她的儿子春风占尽，她却在那遥远的小屋里担忧她的儿子会否落榜……”

孟郊轻轻挪开箍在脖子上白嫩的手臂，摸到那件内衫，穿上。下床。披衣。下楼。上马。

“驾！”马蹄飞疾。

【载于《短篇小说》2023年第9期，总题为《怜君何事有》，计9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