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过

张爱国

四名水手，左右各二，伏在船舷上，上半身悬出去，双手握桨，拼命地划水，持续不断地划水，稍一停，船就后退四五步，甚至舟覆人亡。

“黄牛滩，鬼门关。”李白看向坐在对面的韦季。韦季后背紧靠船舷，双手抱肩，浑身哆嗦。“韦兄，我若知晓此处如此险难，万不会答应你同行。”

“不！与谪仙人同舟共渡，若是葬身江底鱼腹，实乃韦某三生有幸！”韦季松开两臂，强作笑颜和轻松。

“谪仙人？哈哈，戴罪人！”李白捧起脚边酒坛，口对口，灌一口。韦季也颤巍巍捧起酒坛，想往酒碗里倒，坛口却几次也对不上碗口，索性也学着李白口对口。一朵浪花打来，酒坛脱手而落。李白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给自己灌一口：“如此好酒，可不敢洒掉。”

“真仙家也！身受如此冤屈，却依旧洒脱，韦某实在佩服。”韦季将后背挺离船舷，凑近李白耳边，“太白兄，韦某虽然知道你身受冤屈，然而也实在不明白，当初，你如何就进了那永王的府？”

“小儿李璘诓我。他说受皇上旨意，举兵平荡安史叛军，请我入府。我本也无心于他，奈何他只身三顾，姿态诚恳谦恭。”李白苦笑道，“哪承想，他自己倒是叛军，他看重的是我这些年博取的虚名。”

“太白兄乃名满天下的谪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本不当管他啥子朝廷和叛军，只管优游四海，仗剑天涯，饮酒赋诗。”韦季满脸惋惜，“你看如今，安史叛乱大局已定，金銮殿上还是他李家人。一众人马争来抢去，打打杀杀，到头来还不是为他李家？”

“此话大谬！”李白指着船上的水手，“韦兄请看，他们如此辛苦和拼命，这一趟逆水行舟能挣多少钱？安史叛乱之前又是多少？”

韦季摇头。

“如今不及乱前十之一二！为何？天下动荡，谁还乘船？无人乘船，挣谁的钱？”李白静静地看着湍急的水流，“我只想早日结束这场战乱，让百姓早日过上安然的日子。”

“谪仙人果非凡人，身在流放路上，心还在天下苍生身上。”韦季向李白叉手致歉，“太白兄，当今皇上本也是赦免了你，现在为何又要将你流放那烟瘴遍地的蛮荒之地？”

江流愈加险急，水手和纤夫们的力气似将耗尽，客船愈发缓慢和危险。两岸险山，劈立千刃，老树、乱石悬在头顶，大有随时翻滚而下的势头。无数只猿猴也在头顶上，有的蹲在树上，有的挂在枝上，有的伏在山石上，叫啊，拼命地叫啊，连续不断，凄厉惊悚。

“韦兄，我问你，这些猿猴，为何如此吼叫？”

“天性？”

“天性有好歹。你看，此处最险，舟覆人亡时有发生，此处猿啼也最厉，为何？因为猿类有一劣性：乐于见到他人身处难堪，巴不得他人身处难堪。不仅对人，对同类也一样。”李白淡淡地说，“多年前，匡庐山的一名老樵夫如是对我说。”

“它们见我们身在险境，想看我们的笑话？想叫我们舟毁人亡？”韦季很吃惊。

“依我看，它们绝不想我们顺利渡过这段险滩，虽然你我与它们从来没有丝毫瓜葛，更没有任何怨恨嫌仇。”

“敢情有人不愿看到你度过此劫，甚而欲置你于死地？”韦季愤愤不平，“然而皇上……”

“皇上登基不久，对永王一事还不能放下，故而那些人一聒噪，他自然又想起我，不愿放过我。”李白不时地给自己灌一口酒，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天将黑时，船终于停泊在白帝山下。二人上岸，住进白帝城一家客栈。叫上酒菜，韦季一端起酒碗就眼泪汪汪：“夜郎偏远，遍地烟瘴，太白兄孤身只影，今日之后……”

“韦兄不必如此！李太白一生漂泊，再多一处又如何？”李白脖子一仰，吞下一碗酒。

二人边饮边聊，不觉天亮。李白与韦季依依惜别，正要登船继续上行，忽听：“圣旨到，天下大旱，圣上开恩祈雨，大赦天下……”

“太白兄，皇上赦免你了？”韦季慌忙擦拭眼泪，拊掌大笑。

“我本无罪。”李白依旧表情平淡，踏上船，“船家，掉头，下江陵，船费按……”

“按上行的价。”韦季抢先道，又向李白瞪个眼，“反正，不花你一分一厘。”

下行的船宛如悬浮在激流之上，裹挟着三月的江风，如奔似箭。两岸的猿猴异常兴奋，紧随着船，在山石、树枝间奔跑跳跃，声嘶力竭地吼叫，那架势似是要用它们的声浪将船掀翻在无底的大江里。李白大笑，向着奔泻的江水朗声吟诵：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抬头一看，猴子们不知何时已被抛在身后，一点儿影子也看不见。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18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