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里墓外,前世今生
(2009-04-03 12: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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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问讯湖边春色(散文) |
墓里墓外,前世今生
清明,是全年二十四个节气中较为隆重的一个,也是我们祭奠怀念祖先的日子。
我的娭毑(祖母),离开我们已整整二十四年了。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她,悲怆,刻骨的思念,萦绕心间。我清楚记得,娭毑的生日是农历2月12日,如果还健在,已整整一百岁。
二十四年前,当娭毑的遗体被推进炉膛,我哭喊着,追赶着想再多看一眼。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向这个世界关闭,那便是,刻在我心上关于娭毑的最后回忆。
听着自己的哭声,心窒息于那些杂沓的脚步和不安的气息,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死生陌路,什么叫天人永隔。
生命的消亡只在一瞬,如今,我们在外头,娭毑却在坟里头。
墓里是前世,墓外是今生。
如果,我想给自己一些安慰,就只当娭毑是睡着了,可那也是沉到心底里的睡眠。
娭毑姓张,出生在湖南省湘乡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因家境贫寒,12岁就被送到范家,给我爷爷当童养媳。
范家在当地乃大族,20多口人丁,由太公(曾祖父)当家。爷爷是长房,刚成年就与同乡结伴跑新疆,走西口,一去经年。娭毑到范家后,用自己稚嫩的双肩,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挑水,做饭,种田,养猪,一天到晚,忙里忙外,还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小叔子。娭毑一共生育了我父亲在内三男一女,刚入中年,爷爷染病去世,她一人把儿女们和小叔子拉扯大,送他们上大学,参军入伍,参加革命工作,倾注了她全部的母爱。
可以想象,在那些黯淡的岁月里,无数个冬夜,娭毑俯首于如豆的油灯下,缝补着孩子们的温暖,默默地守在孤苦无依的环境中,尽一个母亲所能,给予孩子们关于阳光的怀想。
许多事情,我们必须学会遗忘,因为,那是胸口永远不能碰触的痛。
和娭毑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很多,除了童年的记忆,就是高中毕业后待业的那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
娭毑一直和伯父家住在一起,我高中毕业时,伯父在岳阳师范学院任党委书记。四个堂兄没有依靠父亲,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奋工作。没有女儿的伯父,喜欢把我带在身边,住在学校里。但我更愿意和娭毑、伯母在一起,面对高等学府的天之骄子们,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自悲。
而只有和娭毑在一起,我才能平静。
那段日子里,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家里只留下我们祖孙俩。阳光灿烂,倾泻了整整一阳台。娭毑在靠里边的阴影中坐着,老花镜掉在鼻翼上,专注于为儿孙们勒布鞋底。我坐在旁边,沉浸于秋日午后的宁静,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说几句话,也不去纠正娭毑因为耳背而作出的错误回应。
阳光一动不动,市声抖落于窗外。娭毑的微笑,像一朵花浮在时光的水面上,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虽然,那时已没有人再需要娭毑的手工艺品,但密密的针脚,却织进了无限慈爱,在散发着泥土尘烟和朴实敦厚的气息里,一切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
如今,这些,连同悲伤,都已散落于生活中杳不可知的缝隙里了。
看着娭毑为我终日操心操劳,在享受着疼爱的包围的时候,我感动得发誓:“参加工作后,我要对你好,最最好。”许诺的当时,言之凿凿,情之切切,现在想来,真是山高水阔,渺然,茫然。
娭毑一天天地衰老,因患冠心病,她面色苍黄,两颊瘪陷,嘴唇暗黑,行动蹒跚。住在伯父家,路途并不遥远,而我极少去看望。工作,学习,恋爱,成了搪塞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逢年过节,只捎去一些娭毑能嚼得动的点心,“娭毑”似乎成了一个概念,只有空闲时,在头脑中一闪。
直到伯父生病住院,爸爸把娭毑接到家里,朝夕相处,我才与娭毑真正在一起。只是,那样的日子,太短,太短。
娭毑心慈面善,在伯父家时,那些有求于我伯父的人,知道伯父是孝子,就先与娭毑拉家常,谈及自己的困难,总免不了眼泪婆娑。而身为市宣传部长的伯父,在坚持原则和不愿意让母亲伤心的两难境地中,绞尽脑汁,也要圆满而妥善地处理好这些事情。娭毑生前,儿孙绕膝,其中有不少是登门拜认的。
娭毑慈祥,心疼儿孙们都要上班上学,虽步履迟缓,却手脚不闲,淘米洗菜,整理内务,拾拾掇掇,不肯清闲。每次我下班回家,转过弯来,总能看到娭毑候在院子里,现在想来,为了等我,娭毑那双年幼被包裹过的小脚必定胀痛异常。星移斗转,世事难料,念及自己终身无法报答,真是何年何月才能逃离这伤悲。
娭毑好客,喜欢安静地站在一旁听我们年轻人交谈。不管是不是听得懂,她抿着嘴唇,嘴角流露出笑意,慈爱的目光,在我们脸上移动,间或用浓浓的湘乡口音插上一两句,答话的人因为听不懂,总把眼神丢给我,我重复地翻译几遍,娭毑频频点头,皱纹展开,无限明朗地阳光出现在脸上。
这样的光景渐渐稀少。在伯父去世不到一个月,一个暮春的晚上,娭毑又和我说起了她和爷爷的从前。连续几天,娭毑在临睡前总拉着我闲聊,平时,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或许,她已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或许,她已猜测到她的大儿子,在失语偏瘫的恐怖世界里煎熬了几个月后已前她而去。而大意的我们,并没有把这些现象视为反常引起足够的重视。
睡意朦胧中,我感觉娭毑在喘息,情急中,将“救生丸”塞入娭毑口中,闻讯起来的爸爸,抱着娭毑连声呼唤,可娭毑的生命,已经进入我们永远也无法了解的黑暗中,那根细若游丝的生命之线,无声无息地决断于人世。就这样,娭毑度完了坎坎坷坷的一生。
清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儿孙们总是如期地赶来,在娭毑的坟前,虔敬地簇拥起一堆纸钱,点燃,看那火焰慢慢扩大,吞噬全部,蔓及野草。焚化后的灰烬,如黑色的蝴蝶翅翼颤动,纷纷欲舞。我跪了下去,默默地磕头,将疼深深地埋在心里,然后,转身离去。
终究有一天,我们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个人,不管他生前是如何的辉煌,一旦离去,都会无声无息。就像夜里的树叶,从枝头,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