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孙……唯不为中人之中,庸人之庸,故单舸猝出,海狎风涛,濒绝地而处,独行独坐,兼羲、轩、巢、燧诸氏所为而为之。 ——林纾 译本《鲁滨孙漂流记·序》
就这样,笛福时时都把一只土罐子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上,从而为我们描述了那些遥远的岛屿,描述了栖息着人类灵魂的荒凉之地。 ——弗·伍尔夫 《读鲁滨孙漂流记》
一 独特的比喻:罐子
这真是一个奇怪而新颖无比的比喻:罐子。她说笛福这部书根本就没有什么“日出日落,也没有什么孤寂中的沉思。”相反,它只是“一只用泥土做的大罐子。” 为什么在笛福之后,同样是一代杰出的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会如此读解前贤的这部小说呢? 我们还是先来看一看《鲁滨孙漂流记》里有没有“罐子”。 “我把一只罐子拿在手里,把它口向下翻过来,表示里面已经空了,希望把它装满。他们立刻把这意思通知他们的同伴,不久便有两个女人抬来了一个很大的泥缸(这泥缸,据我猜想,大概是用阳光焙制的),她们把这泥缸放在地下,照以前那样躲开;我叫佐立把我的三只水罐提到岸上,把它们通通装满。那些女人也跟男人一样,全部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引文见方原即徐霞村译本,人民文学1959年P23,余不注) 这是鲁滨孙第一次出海,遇到风暴之后,船漂流到非洲海岸,求助当地土人以后的一个片段。小说中,这里第一次出现了罐子。显然,这只罐子和他使用的不一样,而是体积更大,需两个女人来抬,就像是泥缸。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笛福在小说中写出的那番感受:像是用阳光焙制。我以为,这句小说中用括弧插加的话语,是和他的小说主题相关的。罐子,是一种陶制品,是我们的先祖最处所使用的工具,而它又一直使用到现在,不光像他们这样的“文明人”使用,而且,不通语言的蛮荒的非洲也使用。这一段落的表述,和他后来漂流荒岛,犹如一部压缩版的人类史寓言,不无关系。以致于首度把小说翻译到中国的林纾,都说鲁滨孙“兼羲、轩、巢、燧诸氏所为而为之”。这是“罐子”的基本含义。 第二次出现“罐子”,那已经是他在荒岛上生活有余年了,因为迫于生存的需要,在他已种植了麦子、驯养了山羊等事件之后,他开始了制作“陶器”。 “我老早就想采用某种方法做出一些陶器;我急需要这一类的东西,但不只怎样才能做得成功。这里的气候既然是这样热,我一点也不怀疑,假如我能找到陶土,我一定能做出一些钵子罐子,把它们放在太阳里晒干,晒到相当坚硬而结实的程度,能够经得起使用,能够装满一些需要保存的干东西。……… ………于是我开始研究怎样支配我的火力,替我烧几只罐子。…………我看见它们在已经红透之后,又继续让它们保留五六小时的热度,到了后来,我看见其中有一只,虽然没有裂,已经熔化了,因为我孱在陶土里的沙土已经被过大的热力烧熔了,假如再烧下去,就要成为玻璃了。于是我慢慢灭去火力,让那些罐子的红色逐渐退下去,而且整夜地守着它,不让火力退得太快。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便烧出了三只很好的瓦锅和两只瓦罐,虽然不能说美观,却烧得再硬也没有了,而且其中的一只由于沙土烧熔了,有一层很好的釉。 ………… 当我发现我已经制成一只能耐火的罐子的时候,我对于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所感到的快乐,真是无可比拟。……”(P91、92) 在这里,他描述的很详细,那简直成了他的乐趣。联想到此前的他,处于小康和体面的人家的主人公,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处境不同,但是在新的处境中,同样可以开辟出新的事业和天地。这是罐子所蕴涵的另一番意义,也就是说,在十七、十八世纪资本主义发展的上升时期,笛福拟或鲁滨孙代表中下层的资产阶级,他们为自己的理想,呈现出了一番绝然不同与前的面貌,就如同鲁滨孙执拗地不听从父亲劝告,一定要去航行一样。 那个时代的英国社会状况,是市民阶层的生活安适、幸运,相反,只有贵族和贫民都很可怜,他们生活在社会巨大变动的焦虑不安中。所以,处于高贵和贫贱之间的市民阶层如克鲁梭一家,才最为安稳。 但在笛福的小说中,这类安稳的人却拥有了一种新的品质:他们的内心深处似乎都有一股力量使他们不能安静下来,使他们不满足,不停的行动、追求。在克鲁梭家族的这一代鲁滨孙身上,体现的更为突出。几次海上生死经历,都不会使他安息,而愈加增加他的决心。第一次的海难以后,当生活安静下来,他又开始行动,放置下海外的种植园、财产,再一次出海,直至漂泊到孤岛之上,不得不又从最原始也是最基本的生活开始,譬如说“制作陶器”。 “首先,我让他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叫‘星期五’,因为我在星期五救了他的命,而我这样叫他,是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我教给他说‘主人’,然后让他知道,这就算做我的名字。我又教他说‘是’和‘不是’,并且使他知道它们的意义。我拿了一个瓦罐,盛了一些羊奶给他,让他当面看着我喝,看着我把面包浸在羊奶里。”(P158) 这一段落是我从书中抽出的第三处写罐子的地方,其余不再絮说。这一次,荒岛上已有了第二个人——星期五,一个土著的孩子,是鲁滨孙从食人的蛮族中把他解救下来。关于鲁滨孙和食人族的战斗,我认为已完全是一个虚构,那是笛福对真实的“塞尔柯克”荒岛历险的补记,属于笛福的创造,他给未来世界的资本主义“秩序”的描绘。他教他们喝下“羊奶”。
二 罐子:具体而文学化的含义
那么,伍尔夫为什么要说这部小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大罐子”呢?
在伍尔夫看来,《鲁滨孙漂流记》是一部杰作,就是因为笛福在其中始终保持着他所特有的那种透视力和平衡感。这部书以真实而平静、细碎的叙述,打破读者预先想象的情景。
我们知道,鲁滨孙被抛到一个荒岛上,他孤独地在那里生活,并经受了种种考验。是的,荒岛、孤独、考验,就这几个词便足以使我们想象:书里写到的一定是在某个遥远得犹如天尽头的地方,那里除了日出日落外,便什么也没有。主人公因为与世隔绝,便借此独自沉思,思考着诸如人类社会的本质和世代相传的习俗之类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在读此书之前,很可能已期待着此书一定会给我们怎样的乐趣。
但是,没有,书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日出日落,也没有什么孤寂的沉思。相反,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只用泥土做的大罐子。这句话的意思,伍尔夫解释道:此书告诉我们的其实是一些很具体很具体的事情:时间很具体,1651年9月1日,主人公很具体:叫鲁滨孙,等等。
笛福通过许许多多真实的细节把人物性格凸现出来,他用的细节是非常具体的,怎样做东西,拿了或用了多少物件,甚至吃了什么东西,吃了多少等等,都一一写下。他所列举的细节,以至于整个事件,都是让人觉得是可能发生的,是真实的。有一位批评家说,读者都会以为笛福所写的细节是真的,不然有什么不要写下来呢?
真实、细碎的细节和有关一个人在荒岛上的生存经历,使我们放弃下原先那种崇高的观念,在苦海余生者的眼中,在开拓新天地的鲁滨孙那里,大自然毫无崇高可言,她慷慨给予的只是干旱和水灾,人也不那么崇高,变成一种苦苦求生的动物,甚至上帝也不崇高,已被降职为一个小小的土地神。
在西方人心目中,上帝、人类、自然,是最崇高的三大事物,然而,当读者要在此书中寻找这三大事物的崇高信息时,每次都被一些既不崇高、也无热情可言的生活常识顶了回来。譬如:鲁滨孙是这样思考上帝的:
“有时,我暗暗自问: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毁灭他自己的创造物?……不过,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来阻止我,不许我想下去。”
上帝不存在了。于是他想到大自然,想到原野上“五彩缤纷的花草,还有那茂密而华美的树林”,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他想到树林里有一群鹦鹉也许可以驯养,教它们说话。他也想到人类,但只是那些他亲手杀死的土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须把他们埋掉,否则“曝晒在阳光下,他们很快就会发臭”。这样,连死亡也不存在了。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那只泥土做的大罐子。
“罐子”的语义已经明确,它是指很具体,很琐碎的生活,而这对一部小说来讲,就是它的根本特征和优秀之处。
小说一开始显得平铺直叙,但却一点一点地为我们描绘出他自己的一幅令人难忘的画像。但是,读着读着,我们也不知不觉的跟随他一起到海上了,遭遇到了风暴。小说对风暴的描写,可谓惊心动魄,是笛福描写最好的地方。
在这一切平静的叙述之下,最为重要的是,我们竟然也用他那种目光观察海上景象了。他把我们吸引了,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目光。
鲁滨孙从没有表现出对大自然的热情,相反他的热情全在于如何遇险,如何克服。面对巍巍壮观的大自然,他生来就觉得它有点讨厌;面对万能的上帝,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天上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这对鲁滨孙来说,可不是欣赏大自然壮丽景象的时候,他想的是闪电很可能会引爆他的火药,所以他这时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把火药转移到某个安全的地方,譬如他后来发现的那个安全的山洞。
因此伍尔夫说,这便是一部杰作的最杰出的地方。“他总是坚持着,只说那些真实的、具体的情况——他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完全知道自己该舍弃什么,该正视什么;他完全知道自己最擅长的是真实而具体的表现生活——而正是凭着这一点,他才得以把一些平凡的举动讲述得那么令人肃然起敬,把一些琐碎的事物描绘得那么美妙动听。”
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事物,鲁滨孙表现得很理性,他相信任何事物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所以,当黑夜来临,一群“身躯庞大的动物”把他的小木屋团团围住时,读者都毛发倒竖,而他自己却一点也不惊慌,只是随手朝它们开了一枪,把它们吓跑就完事,至于这些动物是狮子还是被的什么野兽,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他极度相信他手里的那把枪,那是这个荒岛传奇中唯一的透露的新时代的信息,资本主义或许必须以此开始。
当然,他还会在小说中制造一些“惊悚”的气氛。我们知道,他在岛上生活累有余年矣,有一天,发现许多鹦鹉,便想方捉到它们,训练它同他说话(P83)。可就是这只鹦鹉,在隔过10多页的叙述之后,给鲁滨孙和我们制造了一个“希区柯克式的意外。(P108)十分吸引我们。
“我越过围墙,躺在树荫下歇歇腿,因为我实在太疲倦了;不久便昏昏睡去。不料忽然有一个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鲁滨孙!鲁滨孙!可怜的鲁滨孙!你在什么地方呀,鲁滨孙?’……”
要知道,荒岛上几年来,一个人也没有,突然就有了这么一声的呼唤。他吓得心胆俱碎,慌不迭的爬起来,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他的那只鹦鹉。多年来,他教会了它们讲这些话。
其实,还有伍尔夫所没有看到或没有引起她重视的一段和“罐子”有关的话语:
“但我终于打消了这种想法,作出了以下的结论:第一,我们不知道上帝根据什么神意和规律来定这些人的罪;上帝既然是神,必然是无限神圣,无限公正的,……第二,我们都是陶工(指上帝)手里的陶土,没有一样陶器可以向它说:‘你为什么把我做成这个样子?’”(P161)
上帝并没有如伍尔夫所说的那样,成为土地神,相反,在新教徒鲁滨孙那里,上帝依然是最根本的。不然,他为什么会在生活稍微安定后,拿起圣经,又思考开了“人类社会的本质和世代相传的习俗之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