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散文随笔 |
虞美人
他们把我逐出宫门的时候,正是秋风渐起叶子枯黄的季节。宫墙外绵延数百里的一排老槐树,那些细碎的叶片像从我的脸庞上哗哗流淌的泪珠一样四处飞扬,随一阵风,簌簌飘零。我脚下响着沉重的脚镣缓缓而行,泪眼向天。那条淬火而出的纯钢锁链,生硬地拖在青石街上,磕出长长的一丝星星之火。我回过头,对押解我的那些官兵说:“我希望你们让窅娘和我一起行。”
一个络腮胡子的壮汉兵士耻笑了,他粗鲁地推了我一把,说:“你都是阶下囚了,还想风流;正是因为你风流,才误了国的。”
他把手中的钢枪在空中扬了扬,火红的缨须在我眼前跳动。而那骑着枣红大马的青年军官却一声不吭,他紧锁眉头凝视着远处,前路漫漫。
青石街上,两溜儿铠甲齐全的兵卒,他们手持长矛,在秋风里凛然而立。我的那些最顽强的守城士兵此刻都低下了头,一队队的从街巷中被押解而去,长长的麻绳缚了他们像串了秋后的蚂蚱,他们沮丧的脸朝我默默注视。
我脚下的链子响在青石板上,像一串铃铛从屋檐垂下,在风中摇曳不止。城头上黑云翻滚,乌雀乱飞,城市肃然,全被他们攻占了,烧杀一阵我的无辜臣民,哭叫声持续了一个个凄凉难熬之夜,然后那些疯狂如兽的士兵,在攻城将领的默许下,开始了令人发指的奸淫活动,妇女们被追逐得抱头逃窜。血腥弥漫,乌鸦丧叫。
出城后将踏上那条通往汴京的泥土大道,攻城前几天,暴雨滂沱,连绵无期,坍毁了我的城墙,有一段已轰然倒下,素有六朝光辉历史固若金汤的金陵城裂开了一个个的伤口,呼啦啦涌进了他们在城外围困长达一年的饥羸之兵,他们浑身泥浆,飞跑着,溅起泥水,像从地上冒出一样,势如破竹,冲进我的都城。他们在我的城市里乱砍乱杀,随着性子,那些军官们谁也不去制止。
我祖先太庙前的那几株最粗壮的古柏被烧得劈啪作响,枝股带着浓重的烟火,沉闷的摔落在地上,他们一伙贼兵就放肆地大笑。他们这些北方的酒鬼从店铺里抢掠来上等老窖,一边毫饮,一边将罐子奋力地投向火中,他们还唆使城里不明是非的儿童为他们的行为拍手喝彩。
就要行至城北的玄武门了,我才看到城门箭楼上的旗帜已被撤换成北朝宋军的字号,随风招展。想着国家已经陷落易主,两行清泪又顺着我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流进口角,是一丝酸涩。我的泪眼模糊,苍天迷蒙,嘎嘎惨叫着几只不祥鸟。身后闹轰轰的,使我停下脚步,准备回头看时,那青年军官这时开了腔说:“都是你的臣子,送你出城的。你不用看啦!出城吧!”
朱红的城门在战乱时分就被撞得油漆班驳,摇摇欲坠,上面还插着十几支零乱的箭镞。城门在身后支哑哑地关上,城外大地泥泞,站着一群缩作一团的我的官员、后妃、宫娥。见我出来,他们一律放声痛哭,跪于泥泞之中。北朝的兵士都如泥俑一般,布满了天阔地远的城北地带。一排木制的囚车从瓮城两侧推出来,摆放在俘虏面前,中间是一辆工艺精良的高大囚车,它用上等的降龙木做成,深褐的木板,淡淡的木香,顺着木质的云水纹散发出来,这种木料分别产于城外金山的山巅与山麓。我知道采木的一定是我的臣民,并且囚车也是他们亲自制作的。我想起城西乌衣巷中那些有名望的工匠,诸如王家木器谢家竹编,他们的手艺世代相传,在我祖父那一代就已声明远播江南,而今,他们囚禁了我。
这就要被关进那辆高大的囚车,沿泥泞的土路,走了。告别我的出生之地都城金陵,我曾有的关于把钟山建造成浩大的灵寝地的想法将要随着一路的锁链之声心碎到北朝。我泪眼婆娑,向那队宫女的人群了望,我希望发现我的窅娘,她们幽幽泣泣,像宫中的乐工吹着低低的丝竹,替我悲伤,我的眼泪湿了脸面,关在囚车里,无动于衷。
窅娘初进宫时,我正在宫墙里独自划船,寂寞异常。这女子远远地看见我,朝我招手,脱了鞋,挽起裤腿,将抱了满怀的荷叶打水漂似的仍向湖面,然后,蹬蹬如飞地踩着浮于水上的叶子,跑过来,跳上我的小船。她爽朗地大笑,我就带她划向荷池深处。她是新选来的渔姑,荷叶遮住我们就像我在社稷坛耕稼时为遮烈日头顶上的华盖,晶莹的露珠从叶片上滴落下来,滚在窅娘圆圆鼓鼓的肩膀上、胸前,我就喜不自胜地埋头吸吮。
“皇上,轻点啊,我才十六岁。” 窅娘闭着眼睛说。
我不是皇上了,我只是囚徒,要踏上流放的路了,从这泥水浑浊的大路,走向前途未卜远方。城外一片开阔,天际头仍排着他们无尽的军队,临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