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评论之二:《美丽赌徒》的虚幻叙事
(2011-05-11 02:52:13)
标签:
赌徒人生虚幻叙事普世小说文化 |
《美丽赌徒》的虚幻叙事
在李劼先生的几个系列小说当中,具有悲剧美学风格的三部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商周春秋》和《汉末党锢之谜》,承继《红楼梦》的人文精神,从根本上颠覆了以往的中国历史图景;而集个人、家族、上海和中国近、现代历史为一体的三部曲《上海往事》、《星河流转》和《被遗忘的岁月》,则展示出一幅悲怆而生动的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文化图景。至于他另外一种系列性的普世小说,《美丽赌徒》和《悲情色主》,却迥然有别于上述两个系列的宏大历史叙事,而是以对钱财和情色的悲悯和观照,洞烛幽微,探讨人性的弱点和灵魂的挣扎,由此展现出一片绚丽多姿而神秘莫测的心理空间和精神景观。
小说《美丽赌徒》共分十八章,但这些章节没有象人们习惯了的那些小说一样作层层递加的有序排列,而是从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从高潮开始倒叙,一个是从初始情境开始正叙。奇数章节围绕布鲁克、布鲁克夫人安吉拉和270展开;偶数章节围绕赌徒梁先生、房东安娜和安娜女儿安吉拉以及老太太波西娅展开;前者以内聚焦叙事,叙述者“我”是故事的阅历者或参与者,“我”既是叙述者本身又是故事角色,具有双重身份。“我”在自己的空间里以独白式的语言吐露出内心最真切的感触,依靠记忆对过去施行一种现时性的语言呈现。在这样的主观叙事中,叙述者或直接参与事件进程,或进入人物内心,或跳出作品从旁予以评介,从而使叙述显得逼真、可信或亲切。后者是零聚焦叙事,叙述者随心所欲地进入角色和事件,在叙述时间和空间中上下优游。这种叙事视角的优势在于,叙述者享有充分的甚至无限的自由度。小说呈现了传媒大王布鲁克与赌圣270精神相吸而心理相斥的悖谬世界、梁先生与老太太波西娅相识相知却不能相爱的世界、270与布鲁克夫人安吉拉、赌徒梁先生与安娜女儿安吉拉的情爱世界,这三个世界在各自独立中又互相交错。布鲁克与270的心性相通类似于波西娅与梁先生的精神相契,房东安娜女儿安吉拉与梁先生的一夜情因其短暂而获得永恒,而布鲁克夫人安吉拉与270的爱情因其浓烈而致毁灭;270升华为赌圣,而梁先生却沦落为赌鬼,这几组人物重叠、交叉、又区分,虚实相间,阴阳相对,人物的欲望与精神或身体与灵魂色彩斑斓地交织在一起,就像八卦图一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显示出一种形象的张力和关系的魅力,而这些关系都以一种互相背反的面目出现,这种反常规的叙事结构把故事由一条简单的线连成了多个循环往复的圆,它是一个网络状的多维空间,要求人们作出一种网状关系的整体把握,而不是以单向线性思维逻辑来理解。这样我们的单一思维才可以从已有的时空链条上脱轨而出,在解放叙事的同时,隐藏在叙事过程中的伏笔也纷纷显现出来。这种叙述结构不是从叙述者到叙述对象的单向度结构,而是一个叙述者和叙述对象自我相关自我替换自我展开自我完成的多层面双向互文结构,其奇妙一如埃舍尔绘画作展示的那种多维世界和空间景象,一半伸在现实中,一半浸在梦幻里,它使时间模糊,因果相对,首尾相连,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使时空成为心灵周而复始、轮回运转的载体,有着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神秘旨趣。
小说偶数章节部分以“我”在驱车前往阿利桑那沙漠的路上,读到有关270赢钱和270自杀的新闻为开始,最后又在第十八章中以此为终结,在这样一个循环往复、首尾相似的情境中建造了一套相互背向的人物关系:安娜喜欢梁,梁喜欢安娜女儿安吉拉,波西娅喜欢梁;这种环状的人物处境,使一种浓厚的情感困境得到了形象化的表达。这个叙述方向中,作者用赌场和金钱两个世俗意味极为浓厚的意象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淋漓尽致,因为赌场是一面镜子,每一个赌客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欲望、连同自己或者丑陋或者不太丑陋的个性,而金钱就像是一面双面镜,一面照出地狱,一面照出天堂,它可以供人满足欲望,也可以让人借以净洗灵魂。建立在人性弱点之上的赌场既是欲望的海洋也是砥砺欲望的炼狱,它可以一会把你送上云端,一会又把你推下深渊,转瞬之间风云突变。主人公梁的整个赌场生涯与那段人生旅程类似于小说中270用《易经》卦象卦辞来分析21点牌局,如,梁跟随安娜在赌场的见习和实习是潜龙勿用,短短一天的时间,其情绪却几起几落,有初进赌场的天旋地转,有小试一把的紧张不安,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以及输钱后的失魂落魄等;当时的梁先生是个愤世嫉俗的落魄文人,处于人生的低谷期;梁后来的独立进赌是见龙在田和飞龙在天,其中既有小富即安的快乐与满足也有大输之后的痛苦与绝望,有反败为胜的激动和欣喜,也有不懂及时收手而输掉的懊恼和悔痛;真是赌场才一天,世间已十年,赌场是缩小了的人生,人生是扩大了的赌场;与安吉拉的一夜情以及赌场遇见270后,“我”输钱输得一泻千里,输成了一个赌鬼,静静地坐在阿利桑那的沙漠里,顶着纯净的天空,遥想着自己沦落为一个赌徒的过程,是为亢龙有悔。这样的变易不居使人迷茫,诱人深想,终会使人忽略掉眼前的图景,而像上帝对浮士德所期待的那样:去谛听那迷茫中的启示。
小说奇数章节部分凸显的是270或密斯特兔与布鲁克的友谊和布鲁克夫人安吉拉的情爱。小说描述传媒大王布鲁克是孤独的,赌圣270是孤独的,安吉拉也是孤独的。一个人的真实处境是:形单影只,所以孤单的灵魂渴望与他者的团聚,而灵魂的团聚不能单单地依靠着“性感”,因为不同本身就是性,不同的心魂在相互寻找,不同的路途在期待着交会,灵魂并没有性,灵魂只有别,但灵魂需要载体,需要身器,这才有了性别。灵魂没有生存论意义上的死亡,只有被抛弃或沉沦的危险。灵魂不会因生命中止而消失,但却可能因过度的沉湎于尘世而泯灭,而诉诸情爱是灵魂在尘世避免泯灭的方式。布鲁克与270感觉到了彼此精神的相通,灵魂的相契,但他俩之间隔着安吉拉。上帝把270的所爱,拆成二个人;先将内在的东西塞在布鲁克的灵魂里,再将外在的美丽赋予给了安吉拉。性,从来是身的标识与身的吸引,但身器的彰显有时竟会埋没掉灵魂,安吉拉的欲之诱惑,竟至比布鲁克的魂之召唤还要强劲,最终270不能忍受布鲁克的讥笑以及失去安吉拉的痛苦而断然开枪。千古寻觅的路上,半途而废、毙于路边的情魂,莫不是这样的死因:身魂牴牾——身与魂相互折磨!“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也许“唯有灵魂能医治感官,亦唯有感官能医治灵魂。”(王尔德)
小说的两个叙述方向在第十八章汇合,叙述者“我”一面听着安娜在电话里唠叨,一面掏出那张报纸反复端详着三个倒在血泊中的死难者,整版的报道文章,连同那三个死者的生前照片,突然变得十分虚假,小说至此告诉读者,此乃梦幻之境,被诉诸赌徒故事和寓言笔法。也即是说,小说既是写实的,又是写意的;在写实层面上的故事,最终应在写意层面上获得终极性的读解。或者说整个故事不过是一个梦幻性意象。在情的层面上,小说是写实的,讲述了二个赌徒的赌博生涯以及情感历程。在梦的层面上,小说不过是作者讲说的一个梦幻性寓言。人生在世,坐在沙漠里与被人发表在报纸上,又有什么区别了?这种醒悟不是参禅,而是审美。梦醒之后的所见所闻,并非见所见而见,闻所闻而闻,而是无所见而见,无所闻而闻。存在于此展露为一种虚无的观望,而连接作者灵魂和叙述者灵魂的中介,便是时间的虚无。作者张望时间之浩瀚,魂梦周游,穿越时间隧道,作为一个赌徒形象返回尘世。所谓270、梁先生、密斯特兔既可入乡随俗认作某人的姓名,亦可溯本求源,理解为作者所经历的一段时期,经过的一处地域,或经受的一次担负。作者、梁先生和270三者并无时间的传承关系,最多是空间的巧遇,或思绪的重叠。小说的叙述结构也可以用色空说来进行解释,即,所谓因空见色,意谓因为有了灵魂才构想出那样的梦境;所谓由色传情,意谓在那样的梦境中领教了赌场如战场的风云突变、领略了安吉尔的美丽与波西娅的智慧、领悟了人世诸项,最终都九九归一;所谓传情入色,意味那样的情感历练虽然美好但毕竟是南柯一梦;所谓自色悟空,意味经历过这样一番梦幻后,人也就得以直面自己的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