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不知道的還遠不啻這些往事。我得感謝王圣思,以如此朴實的文字,打開了一道差點被遺忘的書香之門,讓塵封多年的文化景觀重見天日。至于那道門內的世界,又是与其文字一樣的朴實。過去說,大地般的農民是朴實的,殊不知這書香門內的世界也是朴實的,朴實如山。這個世界里的人們,無論是書生,是詩人,是學者,還是銀行家,實業家,或者是文物家,一個個朴實得就像魯迅當年形容王國維時所說的,像火腿一樣。尤其是對比這世紀之交遍地而起的油滑書生,巨貪銀行家,騙子實業家,文物盜賣者,那道書香門內的朴實,更加彌足珍貴。《子夜》的作者要是能夠活到今天,真不知他的小說該怎么個寫法。就《子夜》《日出》一類作品本身而言,与其說是對當時中國都市的真實描寫,不如說是對當今濁世及其眾生相的某种預告。可見,歷史本身遠比自以為幽默的作家劇作家要幽默得多。就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人文景觀而言,我更相信《辛笛傳》里朴實無華的描述。過去有人喜歡把手腳沾有泥巴說成是大地,然后再以此嚇唬白白淨淨的人們。其實,書香門內的世界又何嘗不是大地,又何嘗沒有大地般的朴實和大地般的堅韌?
讀完這部傳記的人們,記憶里會存入許多朴實而難忘的人物。不論是朴實的保姆,還是骨子里与保姆一樣朴實的銀行家。更不用說那位矢志研究法國文豪紀德的書生,一生的心血竟然無以問世。中國出版界的不學無術也由此可見一斑。在紐約,知道紀德价值的年輕人在書店里看見紀德日記都會如獲至寶地赶緊買下。更何況一位當年留學巴黎、与紀德有忘年之交的中國學者、畢其一生寫成的《紀德研究》?說句价值連城都不為過的。
更不用說作者的外祖父,那個國寶級的文物家徐森玉。這位老先生為了保存社祖國文物奔波一生,本人卻始終兩袖清風,身無長物。無論就其學識還是就其品質而言,徐森玉老先生的身价,都是一万個文化部長都抵不上的。尤其是老先生在十年動亂中站到台上被批斗時的幽默和超然,境界之高,几近佛陀。將近90高齡,挂著沉重的牌子,彎著腰,曲著背,低著頭,遭受著史無前例的人身污辱,老先生卻渾然不覺地与另一位老先生在台上為了一首古詩而爭論不休。那樣的幽默,沒有親眼目睹,實在難以体味,雖然許多親眼目睹者也未必有所体味。當年魯迅的幽默是向人家發射投槍、匕首時的犀利,而徐老先生的幽默卻是在橫遭愚眾的投槍、匕首、并且被刺得鮮血淋漓時的坦蕩和自若。坦蕩者可能不會犀利,但犀利者假如不幸面對他人的投槍、匕首時,卻未必會有如此的坦蕩。作者在提及其外祖父這一幕時,似乎是輕輕一筆帶過的,并且還是出自她母親的回憶;只是讀者讀的時候,卻是誰也不會一眼掃過。不說是終身難忘,至少也要唏噓一陣。
當然,最讓人唏噓的,乃是傳記的主人公,九葉詩人王辛笛。詩人此生,有如一根青翠的竹子,被一場又一場沉甸甸的風霜雪雨使勁地彎曲彎曲再彎曲,最后彎曲到不能再彎曲的地步時,才一下子重新彈向天空,再度筆直挺拔。且不說此間滄桑,即便是一次次的人生轉折以及轉折時的种种戲劇性,就已經相當令人深思。而詩人之所以如此的歷經劫難,又源自于他之于詩歌藝術的鐘情,一如王國維談及境界時所言: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要做個詩人不容易,要做個有詩意的詩人更加不易。詩意和詩人及其詩歌,絕對是兩回事。有人一生沒有寫過一首詩,卻活得詩意盎然;有人寫了許多詩,卻無論其人其詩,全都毫無詩意可言;而能夠鐘情于詩歌又活得富有詩意的詩人,細細數來,實在是鳳毛麟角;而王辛笛,乃是其中的一個。
以王辛笛的家境、周遭的人脈、入世的优越條件等等,他是完全可以不以詩歌為意的。但他不寫不行。因為他內心深處有一股永恒的詩意,宛如一口深井一般,不時地向外冒著清澈的心泉。就其天賦而言,王辛笛并不像他同時代的有些朋友那么聰明絕頂,才气橫溢。但詩意与聰明是沒有關系的。聰明絕頂的人,未必有詩意;有詩意的人卻不一定聰明絕頂。聰明絕頂的人賣弄一下學問是不成問題的,但要寫出一首性情盎然的詩歌來,可能會很費周折。好詩就像戀人一樣,可遇而不可求。有時經常在糊里糊涂的時候,好詩如同佳人一般向詩人款款而來。詩人寫出一首好詩,就像戀愛一般懵懂,毫無聰明的成份在內。男女相愛是糊里糊涂的,寫出好詩也是糊里糊涂的。王辛笛當年的許多新詩佳作,大都是在這樣的狀態里寫成。其詩作除了所受的歐洲詩風影響,其中也不難看出具有諸如李商隱那樣的精致和細膩。除了面對自然時的直抒胸臆,詩歌通常是情話的升華。呼喊与細語,詩歌更近細語。就此而言,李商隱乃唐代眾多詩人當中的首席大家。情者如水,所以詩人會体味出這樣的生命意境:智慧是用水寫成的。
就我個人的喜好而言,實在無法喜歡詩人像天狗似地亂叫一气。我喜歡李商隱式的細語詩歌,哪怕寫得細細巧巧,也不失為一种小橋流水的景致。當然,我更喜歡辛笛老人在經歷人生浩劫時的一些律絕詩。比如《贈內》中的“梁孟相庄卅五年,平時心意藕絲連。出門叮囑家常語,話到唇邊已惘然。"又如愛女被發配邊地而牽腸挂肚的那二句:“綠遍偏岩山外山,地圖攤破為貪看。"尤其是那几首三悼岳丈徐森玉的七言詩,意境上已經有了李后主的大家風范,含蓄,蒼茫,哀而不怨,尊嚴猶在,不容欺辱。
“何期營葬送斯文,山下人家山上云;万事于翁都過了,斜陽無語對秋墳。"
“知在秋山第几重?全憑溪水想音容。橫塘不見凌波路,坐听楓橋晚寺鐘。"
真不愧是有其翁會有其婿。對應于老泰山在批斗台上的穩如泰山,詩人女婿以具有如此風范和如此意境的詩歌悼念之,實可謂翁婿相知、彼此心有靈犀。
比之于翁婿間的這种境界,傳記的尾聲部分顯得有些拘泥了。所謂榮辱不惊,既是指遭受屈辱時的不惊,也是指被置于榮耀之下的不惊。批斗會不以為意,研討會也同樣不可太當真。否則,就過于事無巨細,致使詩人的晚年少了許多幸存的意味。這也可能是畫遠容易寫近難的緣故吧。寫作和審美一樣,都要有點距离。
然而,此乃白璧微瑕,不足為道。相比于當今一些或者工于心計、或者貪圖虛榮的傳記,王圣思此傳的朴實和歷歷在目的真切,實在是不可多得。從其外祖父徐森玉到其父親王辛笛再到其幼女王圣思,祖孫三代所處時代不同,彼此在為人為文上的性情上卻始終朴實如一。從這道書香之門看進去,并不像是個舊世界;只是希望在這道門的前面,真的會有個新世界。
面對王圣思如此一部巨制,區區短文,實在是道不盡其中的意蘊。這里不過是在書名“智慧是用水寫成的"之外,補上一句,也是山一般朴實的書香之門。
2004年7月26日寫于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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