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一章
1·
直升飞机在贝多芬的《悲怆钢琴奏鸣曲》中起飞。古德喜欢贝多芬。起飞之前,他问我飞机上想听什么音乐的时候,我就告诉他,贝多芬。
心,在哭泣。呼吸好像太急促了一些。不知是谁弹奏的。
主人是不是放错CD了?
正在驾机升空的古德问道,目光稳稳地注视着前方。
我没有吱声。
古德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以为我此刻想听晨露般晶莹的《暴风雨奏鸣曲》。我还曾经告诉过他,这部奏鸣曲在我记忆中,总是与湖边的樱花连在一起。去城堡度长周末,应该是轻松的。可我觉得沉重一些也很好。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沉重能让人感觉到重心犹在。
哭得舒缓了一些,节奏依然急了点。
古德是在我很想哭的时候,出现在桌子对面的,在一个餐馆里。他的模样很像好莱坞演员丹尼·德比多。矮矮的,胖胖的。我很喜欢那个演员。喜欢那付笑口常开的样子。看到古德一出现,我就不太想哭了。哭泣变得可笑起来。但我也不想笑。我只是对他说了声,你好。
他没有吭声,依然默默地看着我。
古德看我的目光非常透明,就像早晨的一缕晨曦。那目光让我想起了早上好的问候。我于是就对古德说了声古德毛宁(Good morning)。
古德抬了抬眼皮,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彼此相遇的时间,是晚上。
我笑了。我笑着说:
我很想叫你古德毛宁。
我想叫你主人(Your Majesty)。
古德终于开口说。他说得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是他的主人?我怔怔地看着他,问道:
为什么?
你需要帮助。
你是说,你想做我的助手?
仆人,古德纠正道。
你想做我的仆人?
是的,主人。
那……为什么不叫我老板(Boss)?如今的人们都是这么叫的。
你比老板高贵得多,主人。
就因为你看见我给刚才那群女孩子每人开了一张支票?
不是。主人的眼神。在下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高贵的眼神。
我有些吃惊了。这听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更不像是在调侃我,就像刚才那群女孩子那样。古德是认真的。当然,我最为吃惊的是,我确实需要帮助。我刚才很想要她们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得到她。眼前的这个人称呼我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想帮助我。从他的目光来看,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他的目光很朴实。真的像早晨的阳光。不想炫耀自己,透明得无声无息。
古德毛宁,我俯向他说,我真的需要帮助。
主人,在下明白。
第二乐章幽然开始了。哭泣之后的喟然长叹。好像还可以弹奏得更慢一些,让悲伤走得更远,更深。陀思妥也夫斯基总是走得那么的深远。
我是在她们学校的草地上,听她们谈论陀斯妥也夫斯基时,跟她们认识的。她们同时谈论的还有托尔斯泰。她们的谈话里还不时地出现跟这二位作家毫无关系的人物,诸如德里达,拉康,还有其他什么古里古怪的名字。我很想告诉她们,那些名字跟这二位作家没有任何关系。她们却谈得兴致勃勃,还咯咯地笑着。我只好也朝她们笑着。
她们看见了我的笑容。她们互相看看,好像在询问,要不要请那个人过来一起聊天?她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有个戴着眼镜的女生,朝我招招手,笑容满面地邀请说:
教授,请过来一起坐坐好么?
我不是她们的教授,但我很想跟她们说话。我坐了过去。
我坐过去后,她们问我说,教授,能不能请问您,您刚才是不是在笑我们说错了什么?
我摇摇头,说,我是被你们的笑声感染。
她们又笑了。她们笑着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有个女生脱口而出,陀思妥也夫斯基实在太疯狂了。
不,我赶紧纠正说,陀思妥也夫斯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否则,他不会那么细致入微地关注一个杀了人的学生。假如你们当中有人杀了一个老太太,不管那老太太有没有放高利贷,你们会像陀思妥也夫斯基那么关怀那个杀人犯么?
她们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面面相觑了一会。那个戴眼镜的女生,扬了下眉毛,对我说:
教授,要是我,我关心的是那个受害者,不管受害者是什么人。
受害者死了,杀人犯却依然活着。
有个声音突然非常犀利地说道。那声音发自一个女生。那女生将一头金发高高地盘起,如同一堆金色的云彩。从她的背影上,我能感觉到她的美丽。我很希望她回过头来。她的脸始终朝着我的前方,让我只能面对那堆云彩。
现在的悲伤,好像比刚才更深一些了。有个音符敲得很重,敲得我心头震了一下。
睁开眼睛,看了眼出现在机身下面的那条河流。河流的弯道处,很像那个女生的脖子。同样的性感。我当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那个女生的冲动。
可我却对她们说起了托尔斯泰。可能是因为她们偏要说托尔斯泰才是真正的善良。我反驳说,托尔斯泰是因为自己过去太放荡才写作的。托尔斯泰的小说,是他的个人忏悔。他在《战争与和平》里忏悔自己当初勾引了娜塔莎,在《安娜·卡列尼娜》里,他又忏悔了以前诱惑过有夫之妇。最后在《复活》里,忏悔诱奸女佣人。
忏悔也是种善良。有个女生反驳说。
没错,亲爱的。我很耐心地解释说,那样的善良至少跟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善良,有些不同。
我一面在说着托尔斯泰,一面不时地看看那个金发女生。我很想如同托尔斯泰小说中的那些花花公子那样引诱她。我因此下意识地把勾引、诱惑、引诱一类的字眼,说得非常响亮。
她终于回过头来。
天哪,活脱一个阿芙洛蒂娅。好像比波提切利那幅经典画里的,还要亮丽。毕竟是活生生的。
阿芙洛蒂娅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对我那些字眼作出的条件反射。
在彼此目光相接的那个一瞬间,有一阵清香随之飘过来。我的心被揪了起来,身子却沉了下去。
女学生们继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托尔斯泰的善良,或者不善良。我的脸随着她们的讨论而装模作样地不停转来转去。目光,却始终关注着阿芙洛蒂娅。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吵吵嚷嚷着喊道,要她,要她,要她。
教授,突然有个女生大声问道,您真的觉得陀思妥也夫斯基比托尔斯泰还要善良么?
我答非所问地说,我想请你们吃晚饭。
她们楞了一楞,然后一起笑了。有二个女生异口同声地问我:
你肯定。
肯定。
那个戴眼镜的女生,似乎还不肯相信,又问了声,教授真的要请我们吃饭?
我看着那女生,回答说,我不是你们的教授。我只是想请你们吃饭。
第二乐章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我没有听见第三乐章。我被那天晚上的情景纠缠得有些迷迷糊糊。
古德,我看着古德毛宁,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觉得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不瞒你说,我有钱。那是上帝给我的。
古德闭上眼睛,好像在证实什么似的,然后睁开眼睛对我说:
是上帝给的。可是主人,上帝只给一次。
我明白。我只是不明白上帝为什么没有接着再给我一个我想要的女人。
女人是要自己去找的。古德说。
我若有所悟地朝他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又告诉他说:
假如没有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在身边,钱再多,也是没有意义的。
古德点了下头,表示同意。我于是向古德诉苦说:
我不知道怎样让我喜欢的女人来到我身边,就像我不知道该怎样开销那么多的钱。
古德静静地听我说完之后,告诉我说:
主人,这二者是一回事。女人就像河里的鱼,河水就是主人的钱。有钱不等于就有河。不懂得使用钱,钱再多,也像一个死水塘,早晚会枯竭。假如主人信得过在下,在下可以把主人的钱,变成一条越来越宽的河。
我不由笑了,不无调侃地问道,然后让我整天在河边钓鱼?
古德摇摇头说,主人,不用钓鱼。鱼会自动游到主人身边的。
古德果然让鱼游到了我身边。古德张罗了一个派对,邀请了纽约上流社会的一些个人物。古德给我一一介绍他们的时候,我一个都没能记住。我心里关注的,是古德叫来在派对上做招待的那群女学生。她们当中没有阿芙洛蒂娅。
比起在校园的草地上把我误认作教授,尤其是比起后来在餐馆里把我当作傻瓜,这群女生在派对上显然对我尊敬得多了。她们口口声声地赶着我叫主人,仿佛受了古德的调教一般。可我根本不在乎她们把我叫做什么。我在乎的是阿芙洛蒂娅。我私下里问了下那个戴眼镜的女生,我把她叫做居里夫人。居里夫人回答我说,她不知道阿芙洛蒂娅。我向她描述了一下阿芙洛蒂娅的模样儿,她摇摇头,说,她们当中根本没有那个人。是么,我不由迷惑起来,那天在餐馆吃晚餐的时候,阿芙洛蒂娅依然在场。我还记得她点的那道主食是三文鱼。居里夫人告诉我说,那晚有好几个同学都点了三文鱼。她说着,还特意把她们一一指给我看了下。没有阿芙洛蒂娅。
要不是后来有个女孩子悄悄地给我朗诵茨维塔耶娃的诗歌,那天晚上的派对开得再成功,我也提不起精神来。
就派对本身而言,那晚的派对是成功的。古德就是在那个派对上,开始实施起了他精心策划的生意计划。这个计划说来不可思议,将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反过来把银行给买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古德竟然做成了。我稀里糊涂地成了银行家。第一次出席董事会的时候,古德告诉我说,主人只消以董事长的身份,谢谢在座诸位董事的合作,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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