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那天去公孙庄，几乎所有的人全都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唯有鲧娟，虽然脸上装得跟大伙一样的笑容满面，心里却七上八下，直到跟婵姑的母亲公孙娘私下里悄悄地商定了打胎一事之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轻轻落地。

在后宫所有的丫环当中，鲧娟算是最为老成持重，最为行事低调的一个。自从发现自己怀孕之后，鲧娟虽然心急如焚，但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不露声色。

鲧娟的着急，并非是因为自己，而全然是为别人着想的缘故。她既为天子的面子感到不安，更是为自己怀上了连妲己都没有怀上的天子骨肉感到内疚和自责，仿佛对妲己做了件天大的错事一般。作为一个女人，鲧娟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心底里有着做母亲的本能和期盼，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么一个事实，既让天子因为有了个跟丫环所生的皇子而尊严扫地，又让自己由于生了天子的龙子而僭越了她视作恩人的妲己娘娘。

因此，与宫里怀上天子龙种的嫔妃又骄傲又幸福相反，这样的幸事在鲧娟却成了一桩最大的一件心事，或者说，背在身上的一个最为沉重的包袱，不仅迟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让她叫苦不迭的是，她在宫里还无法跟任何人商量。

怀着如此一个莫大的苦衷，鲧娟执意要跟着一起去公孙庄。由于妲己把受伤的窈窕专门托付给鲧娟照料，按说她是不能离开天仙宫的。但她从丫环中找了二个平时跟她最要好的小姐妹，让她们代她照看窈窕，然后，借口自己很想出去玩儿，硬让妲己答应她同行。她觉得去公孙庄可能是她最后的一条出路。虽然动身之前，对能不能在公孙庄找到什么可行的办法，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假如她不去一下，就会连这点不无渺茫的希望都丧失殆尽。

由于她掩饰得严严实实，就连整天跟她在一起的喜姝都没有察觉。一路上，喜姝还跟她开玩笑说，听说那庄子里的小伙子特别有趣，咱们可得小心点哟，嘻嘻。

比起鲧娟的持重，喜姝却是个高兴起来会忘乎所以的丫头。喜姝被妲己娘娘救入天仙宫之后，还真的让天子临幸了。喜姝起先还有些羞羞答答的不好意思流露出来，但后来就忍不住地喜形于色，在人面前渐渐地有了得意的神情。对此，鲧娟开始只是看在眼里，但等到喜姝悄悄地在她面前把她们跟妲己娘娘作比较，鲧娟便马上向喜姝直言以告。

喜姝有一次对她说，鲧娟姐，昨晚天子跟妲己娘娘在一起时，让我进去服伺了一会。知道么，比起跟咱们在一起的光景，天子跟娘娘在一块是完全不一样的。嘻嘻，天子对娘娘体贴和疼爱得呀，怎么都形容不过来。

鲧娟听了，当即说道，我说喜姝妹子，你这话不要说跟别的任何什么人说，就是私下里跟我说，都是不应该的。天子临幸咱俩，不是咱俩有什么了不得，完全是因为妲己娘娘心地好，有意成全咱俩。咱们怎么能反过来跟妲己娘娘攀比呢？宫里那么多的嫔妃娘娘，哪个不比咱俩强呀？

喜姝听了，顿时醒悟过来，不由满面羞愧地对她说道，鲧娟姐说得是，小妹一时高兴，说话间糊涂了。好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娘娘哟。

鲧娟笑了，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再说，妲己娘娘也从来没有吩咐过我，打探别人的什么消息。

喜姝赶紧拧了鲧娟一下说，哎呀，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咱俩在一起多少年了，姐姐难道还不知道我么？

鲧娟说，正因为知道你，才这么提醒你呀。

喜姝听了，朝她做了个鬼脸。自此以后，喜姝再也没有对她说过诸如此类的话，而且，就连喜姝脸上的得意劲儿，也渐渐地减少了。

不过，喜姝说的也是，想当初，她们俩是一前一后进的东宫，一直在姜氏身边伺候，可说是姜氏最得力的二个丫环。她们当时谁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先后转到天仙宫，跟了妲己。由于这之间只有很小一段时间不在一起，彼此可说是朝夕相处得很有些年头了。然而，饶是如此，鲧娟也没有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喜姝。事过之后，鲧娟跟喜姝解释说，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小妹，而是这事实在太重大，我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会把你也一起牵连上。

那天到了公孙庄之后，鲧娟一直在留意可能帮得上她忙的人儿。为此，她生怕怠忽了自己的职责，一再地吩咐喜姝多多留心，别光顾了自己开心，忘了照看天子和娘娘，尤其是小皇子小武庚。小武庚一下车就丢了魂似地跑开，不仅把娘娘和天子急得到处找人，更是把鲧娟喜姝她们吓得一个个面如土色。因此，一听到鲧娟如此叮嘱，喜姝赶紧回答说，姐姐，我知道。你看，小皇子现在正在跟丑儿他们躲猫猫玩儿呢。姐姐你放心好了，我眼睛一刻都不会离开小皇子的。

鲧娟这才点点头，不声不响地从一群姑娘当中抽身出来，跑到那群正在支起的烤架旁忙乎着的大嫂大妈身旁，帮着她们一起烧火。鲧娟知道她的事情，不能在姑娘当中找知音，而只能在一些大嫂大妈里头找到贴心人。

后来，鲧娟告诉妲己说，她还真是幸运，碰上了公孙娘。公孙娘是婵姑和丑儿的母亲，在庄上是个人缘特别好的女人。公孙娘其实不叫公孙娘。这个名字的来由，是因为她嫁到公孙庄上之后，庄上的乡亲们全都管她叫做公孙家的婆娘；后来叫得久了，渐渐地被简化成了公孙娘。至于公孙娘的本来名字，不仅别人不知道，就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鲧娟是在和公孙娘一起做烧烤的时候，聊起家常来的。当彼此聊到公孙娘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时，鲧娟不由笑起来，说，大娘，你也太忘我了，把自己的名字都给忘掉了。公孙娘说，哎呀，这名字记不记得，有什么重要嘛？只要庄上的人知道咱是公孙家的婆娘，咱的孩儿们知道咱是他们的老子娘，咱那个在南方打仗的男人不忘记咱是他的老婆，就行啦。

鲧娟听了，不由感叹说，这倒也是。历朝历代留下名字的，全都是些男人。除了女娲娘娘，女人几乎就没有留下什么名字来的。

公孙娘接着说道，就算是男人，死了也就死了，一切都了结了，留不留名字下来，又能有多大意思嘛？唉，咱宁可咱男人回家，也不想只等回一个名字。

大娘说得很在理。我父亲就是打仗给打没了的。我妈把我送到宫里头时，对我说，以后不要再找个打仗的男人，免得守空房。

公孙娘朝鲧娟看看，问道，那闺女你现在找到可心的人了么？

鲧娟长长地叹了口气，回答说，大娘，不瞒你说，这宫里头的事情，实在是一言难尽哪。

公孙娘瞅着她，小声说道，咱听咱闺女悄悄地对咱说过，这宫里头可是，外面瞧着好看，里面呆着难受呀。

大娘哪，幸亏婵姑姐姐跟你说起过宫里的事儿，要不然，我怎么跟你说，你都不会相信呢。

哎呀，女人的事情，女人最明白。闺女哪，不瞒你说，你跟咱一说话，咱就感觉出来，虽说你脸上笑着，心里头装的事情可沉重了。

公孙娘刚刚说完，鲧娟的眼泪就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经由脸上滚落下来。公孙娘一见，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眼，马上不动声色地把鲧娟拉进屋里。

那天，鲧娟在公孙娘的里屋，把自己的全部苦恼，一古脑儿地告诉了公孙娘。公孙娘听了，对鲧娟说，闺女，只要你信得过咱，这事咱一定给你做了。不用操心的，庄上有些闺女不想要孩子的时候，咱也给她们做过。

鲧娟听了，感激不尽地对公孙娘说，大娘，这事我求大娘保密，我也会给大娘保密的，不会告诉任何人。

公孙娘听了，笑着说，哎呀，咱一定给你保密，不过，你不用替咱保密。咱要么不做，做了就不怕担当。就是天子怪罪下来，咱也担得起。

后来鲧娟把这一切都如实告诉妲己娘娘时，娘娘感慨道，这公孙一家子，个个都让人钦佩。

鲧娟听了直点头儿。其实，对鲧娟来说，公孙娘岂止是让她钦佩，简直就像是她的亲娘一样。那次给她做人流之前，公孙娘一再对她说，闺女，你可要想好了。要是你心里很想要这孩子呢，是完全可以生下来的。你不能在宫里抚养，可以交给咱在庄上替你带着。

鲧娟告诉公孙娘说，这事我不知想过多少遍了，还是了结掉的干净。在宫里做嫔妃难，做丫环难，做皇子也不容易。别说我这么个丫环身份的生了个皇子，就是像庆馨宫伊娘娘那样皇家出身的高贵娘娘，生的小皇子都让人给欺负得，恨不得弄死了才罢休。

鲧娟如此坚决，公孙娘就没再说什么了。只是，当鲧娟看到那团血块从她肚子里被喝下去的药给打出来时，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鲧娟那天哭得十分痛快，好像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许多苦楚，全都给哭了出来。哭完之后，她对公孙娘说，我说大娘，你就索性好事做到底，把你上次告诉我的那种草药也熬上，让我一并喝了，彻底了结。

公孙娘对她说，那药喝了之后，可是一辈子不再会怀上孩子了。

鲧娟回答说，正是，那样就一辈子不会惹上这类麻烦了。要不，我侥幸躲过了这一次，下一次怎么办？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早晚会露馅。

公孙娘听了，只得依着她的话做了。当她喝完那碗药汤后，公孙娘看着她，不由流下泪来，说，咱知道做女人的，谁不想要个把孩子呀。唉，在宫里头这么过日子，实在是太没意思了。咱真是庆幸咱闺女能重新跳了出来。

鲧娟苦笑了一下，说道，婵姑姐姐能最终跳出来，是因为碰上了妲己娘娘。唉，当初我也是因为碰上了妲己娘娘，才捡了条小命。大娘啊，只要想到当初连小命都可能送掉，再想想这一辈子不过是做不成母亲而已，我心里倒也平了。

也许是想明白了这些事情的缘故，鲧娟完事之后，离开公孙庄时，确实是平静了下来。她没有想到的只是，等她回到宫里，发现宫里几乎人人都在等着她回来。因为就在她悄悄地去公孙庄打胎的那些天里，她负责照看的窈窕，再次自杀，所幸的是，跳入河里之后，被侍卫长救了起来。

鲧娟后来对喜姝说，那天她离开之前，幸亏碰见侍卫长武乙，顺口吩咐过一声说，她要离开几天，让他也留意留意。结果，还真的是由于武乙的留心，才没有铸成大错。要不然，不仅妲己娘娘那里没法交代，就是对窈窕本人，鲧娟也会内疚一辈子的。

当然，窈窕是被救了上来，但她鲧娟的秘密却无法再严守下去了。妲己把鲧娟单独叫进去一问，鲧娟当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就像那次向妲己坦陈自己的来历一般，把自己去公孙庄打胎之事，向妲己和盘托出。妲己听完，不由泪流满面地责怪说，姐姐，你这是何苦呀。小妹年纪虽轻，但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哪。姐姐干吗不跟小妹商量一下呢？

我是怕跟妹妹一商量，最后肯定就做不成了。

那你干吗非要打掉这孩子不可呢？

在宫里，像我这样的下人有了天子的孩子，且不说给自己，就是给天子，给孩子本身，都是找了天大的麻烦呀。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这个做妹妹的替你顶着。

妹妹已经替我担了不少事儿了，我怎能让妹妹再为我担事儿呢？

妲己沉默了一会，对她说，姐姐哪，记住妹妹一句话，妹妹不是个非要强过别人的人，但是个看不得欺负人的人。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千万不要再犯傻了，听见么？妲己说完，想了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当然，姐姐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类事儿了。唉，姐姐跟窈窕一样，都是宁可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也不愿意让别人帮忙的人。

在妲己和鲧娟有过这番谈话之后没几天，天子就在宫中颁布了一条规定，凡后宫女子，一旦怀上天子骨肉，一律不准擅自堕胎。凡是生了皇子的，不管是嫔妃，还是丫环，或是其他什么身份，一律擢升为皇妃，享受皇妃待遇。

宫中颁布了这个新的规定以后，喜姝私下里为鲧娟感到十分惋惜，对鲧娟说，姐姐的代价付得实在是太大了。

鲧娟苦笑了一下，说，虽说我付了代价，但看到你们将来不需要再像我这么提心吊胆，心里也平静了。唉，公孙娘活得把自己的名字都给忘了，我鲧娟为何就不能活得把养儿育女之类的烦恼，丢得干干净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