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妲己后来对天子说，那是她进宫以来为开心的一天，碰上这么二个大活宝。她说她没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好玩的人，动不动就让人笑痛肚子。

不过，她还告诉天子说，那二个活宝虽然很搞笑，但对她所说的那些个朝中掌故，听上去倒还是挺正经的哪。

那天，妲己从费仲浑尤嘴里所听到的当朝内情，不下于从鲧娟那里得知的宫中轶闻。尤其是当他们说到天子的哥哥微子启亲王的时候，妲己非但再也笑不出来，而且心中猛然一跳，并且仿佛跳到了半空中，再也放不下来似的。不管费浑二个说到微子启亲王时如何的嘻嘻哈哈，但妲己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费浑二个告诉妲己说，微子启亲王是天子兄弟三人当中的老大，其性情跟天子截然相反。天子虽然脾性刚烈，但私下里却为人随和，而老大微子启亲王看上去温良恭俭，但骨子里却是一点马虎不得的。

有一次微臣见了大亲王，费仲对妲己说，行礼时慢了一拍，第二天就接到礼宾司发来的警告，顺便还被罚去微臣一个月的俸禄。

嘻嘻，浑尤插上来说，你老哥要是慢二拍，恐怕就得丢掉二个月。

可你小子也别忘了，费仲反唇相讥说，有一次祭祀祖宗时，因为笑了一笑，被大亲王看见后，关了三天黑牢哪。要不是天子慈悲，把你小子放了出来，你起码得在里面蹲上半年。

你说错了，浑尤一脸不服气地纠正说，那次不是大亲王看见的，是父师少师看见后，向大亲王禀报揭发的。

不管是大亲王看见的，还是父师少师揭发的，费仲反击说，反正你比我更惨。

浑尤还想争辩，妲己举起手制止说，好了，别争了。谁是父师少师哪？

浑尤赶紧说，禀报娘娘，父师少师是大亲王的左右二个侍臣，要是。。。

要是什么？

要是大亲王做天子的话，当朝大宰相就不会是商容比干，而肯定是父师少师无疑的了。

比干本来也不是当朝宰相，费仲见娘娘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对浑尤有些嫉妒，反过来更正浑尤说，比干本来也是亲王。

噢？妲己果然被费仲这话给吸引了，转向费仲问道，比干也是天子的兄弟么？

不是，费仲不无得意地看了浑尤一眼，好象在告诉对方不要以为只有你小子能说会道，然后回答说，回禀娘娘，比干原来是帝乙先王的弟弟的王子。比干原来跟箕子亲王一样，不想出仕朝官，只想闲云野鹤一般过活。

那他后来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回禀娘娘，那不是比干改变了主意，而是先王帝乙改变了主意。

先王帝乙？

正是，娘娘。先王帝乙在世时，原来有二个大宰相，一个是商容，还有一个是祖伊。祖伊之所以当上宰相，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干，而是由于祖伊一家，祖祖辈辈都在朝中当宰相的缘故。祖伊的父亲是宰相，祖伊的父亲的父亲是宰相，祖伊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是宰相，还有。。。

妲己见他说个没完，笑着挥了挥手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继续往下说吧。

费仲赶紧点点头，说，遵命，娘娘，微臣继续往下说。祖伊一家世代为相，把个宰相当得红红火火的，仿佛永远要当下去了一般。不料，就当到这祖伊，实在是不行了。这个祖伊平庸无能且不说，而且还特别的胆小怕事，从来不肯有任何担当。

不对，一时间在一旁默默无闻地站着的浑尤终于忍不住了，抢上来说道，娘娘，恕微臣打断费大人的话，因为费大人又说错了。那个祖伊的主要毛病不是胆小怕事，而是平庸无能，有时简直象个白痴一样。人家问他春天里的杨柳树枝有多少条，他想了老半天都答不上来。

妲己忍住笑问道，那你说有多少条呢？

浑尤飞快地回答说，不就是万千条么？

妲己噗哧一下笑了出来，说，那个祖伊果然象个白痴。

见娘娘称赞，浑尤越发来劲，把费仲撇在一边，顾自滔滔不绝起来，说，谢谢娘娘夸奖那个白痴，噢，不，谢谢娘娘夸奖微臣说那个祖伊象个白痴。就因为祖伊象个白痴，才被先王陛下给免去了。然后，就换上了比干亲王。不过，自从比干做了宰相之后，大家都不叫他亲王，而改叫他宰相大人了。比干宰相和商容宰相彼此配合默契，大家都说他们是哥俩好，就象微臣和费大人一样。当然，咱们不能跟他们大宰相作比较，二位大宰相乃是朝中的栋梁，而咱哥俩不过是朝中的弄臣，就象朝中那些大人们说的那样，不过是二个臭名昭著的小人。象咱们这样的小人，只能活在当朝，活在当今天子的隆恩之下。

此话怎讲？

娘娘哪，咱哥俩是有幸活在当朝天子的隆恩之下呀，要是咱哥俩一不小心被爹妈生错了地方，生在西边那个西伯侯的治下，那就惨不忍睹了。

有那么可怕么？

娘娘有所不知，浑尤越说越来劲，一面说着，一面还伸出一双肉乎乎的小胖手，不住地比划，西岐可是个跟咱们朝歌完全不同的地方，那里等级森严，把个秩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点都马虎不得。象咱哥俩在这里如此这般地给娘娘说话解闷，在西岐可是绝对不允许的。不要说进宫跟娘娘说话，就是见面打招呼都不行的。不要说见面打招呼，上上下下平日里甚至连穿衣服都不能含糊的。伯侯有伯侯的服饰，公卿有公卿的穿著，士子有士子的，庶民有庶民的，要是谁穿错了，轻则罚款，重则坐牢，就是王公贵族也不例外。

哎，你也说错了，费仲立即插话，脸上带着报复刚才被浑尤打断的快意。

我怎么说错了？浑尤不服地反驳说。

你当然说错了，费仲得理不让人地说道，你刚才说王公贵族也不例外，可是恰恰有个公子哥儿是例外。

你是说那个伯邑考？

对，伯邑考，他什么事情都是个例外。

伯邑考怎么是个例外了？妲己显然对此十分感兴趣，将一直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向前一凑，直直地看着他们二个问道。

见娘娘如此有兴趣，费仲不等浑尤回答，抢先说道，伯邑考是西伯侯的长子。

这我知道。

伯邑考除了弹琴作乐，什么事情都不懂。西岐人都说伯邑考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一个什么星宿，所以在什么事情上都可以是个例外。

啊？妲己心中轻轻地叫了声，妹妹找的原来是这么个心上人哪？她本来还想继续问问有关伯邑考的事情，可是那个浑尤在一旁不甘寂寞，插上来把话给岔了开去。

浑尤插上来说，好，好，就算那个伯邑考是个例外，但西岐不同于咱们朝歌总是个事实吧？

费仲回答说，西岐确实不同于咱朝歌，可你知不知道西岐为什么不同于咱朝歌么？

浑尤一撇嘴说，不就是那个西伯侯特别喜欢瞎讲究么？

费仲哼了声，说，你小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浑尤不服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

我问你，费仲神气十足地看着浑尤，西岐跟咱朝歌相比，谁穷谁富？谁的物产贫瘠，谁的物产丰饶？

那还用问么，西岐那个破地方，连新鲜的河鱼都很少见到，更不用说新鲜的苹果新鲜的荔枝了。

所以呀，正因为东西稀少，才会等级森严不是？比如说，总共就那么几条河鱼，假如没有秩序，人人都可以吃，那还了得？王公贵族岂不只好干瞪眼了？

浑尤这下总算认输了，转身对妲己说，娘娘，费大人说得没错，咱们朝歌没西岐那么穷破穷破的，所以不需要严格的秩序，规定什么人可以吃什么，什么人不可以吃什么；也不需要规定什么衣服一定得什么人穿，什么衣服什么人一定不可以穿。

妲己听了直点头，并且接上去说，也不需要硬是规定什么人必须呆在宫里，什么人不得离开宫里半步，哪怕无所事事，也得在宫里那么长年累月地呆下去，对不对？

这个。。。费浑二个显然没料到娘娘会如此联系上宫里的事情，顿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接话。

妲己不由朝他们唔了一声，继续问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说，因为物产丰饶，所以不需要条条框框的束缚人么？既然物产如此，那人不也一样么？这深宫里头，凭什么平白无故地关了这么多女子？

费浑二个互相看了看之后，费仲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娘娘原谅，微臣只能听娘娘教导，实在不敢对此有所议论。

妲己不悦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可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议论议论此事，二位大人为什么就那么吞吞吐吐了？

于是，浑尤上前说道，娘娘明鉴，不是微臣吞吞吐吐，微臣实在是不敢。

你们怕什么了？怕天子怪罪？还是怕天打五雷轰？

费仲敛声答道，娘娘，微臣不怕被天子怪罪，也不怕天打五雷轰，那都是天数，要躲也躲不掉。

你们连天数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浑尤接着答道，娘娘，咱哥俩可以不怕天数，但这人言却是实在可畏哪。

人言？

浑尤使劲点点头，点得整个身子一倾一倾的，好象要合扑倒下一般。只见他点完头之后，极力放低声调，说，娘娘有所不知，咱们朝歌虽然不象西岐，有那么多的规矩，可是朝中却不乏有些大臣心仪西岐，时不时地向天子进言，要天子效法西岐，严格秩序，制定规矩，森严等级。

噢？那都是哪些大臣？能不能说出来听听？

浑尤转过脸去，跟费仲相看了一眼，然后回过来对妲己说道，比如刚才微臣提到的祖伊，便是其中的一个。记得当年西伯侯平定西岐四周的犬戎，密须，还有咱殷商的属地黎国之后，祖伊就跟天子吵着要咱殷商建立起象西岐那样的秩序来。祖伊的理由是，西岐为什么变得那么强大，能够平定四周小邦，就因为他们有一套严密的制度。祖伊觉得咱殷商太过自由散漫，以致早晚要被老天爷抛弃，连最粗劣的食物都吃不上。

那天子怎么回答呢？

回禀娘娘，天子陛下当时听了，回答说，那就听天由命吧。

嗯，妲己听了之后，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禀娘娘，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那你们是否知道，那个祖伊现在每天都在吃些什么？

哎呀，要说这个呀，费仲忍不住插上来说，娘娘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那个祖伊可是吃得比天子陛下还考究哪。祖伊一家，世代为相，别的倒还在其次，就是在美食上面，可说是咱殷商最为讲究的一个。举个例子，他们家吃鱼，规定必须从鱼头吃起，而那二片鱼唇，则是永远归主人老爷吃的，谁也不许碰。等到老爷把鱼唇吃去后，其他人才可以朝那条鱼下筷，从头吃到尾；而且，其中的鱼翅，也得按老爷的意思分享，老爷说给谁吃，谁才能把鱼翅夹到自己碗里。

是这样，妲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难怪这个祖伊要建立秩序。

正是这样。浑尤说道。

这么说来，这个祖伊一点不白痴，脑子清楚得很呢。

娘娘高见，费仲附和说，那个祖伊只是在治理朝政上有些白痴，可是在吃鱼的时候却清醒得很。

妲己听了，忍不住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天妲己虽然没有跟费浑二个商量出什么结果，但她却津津有味地听到了朝臣们的那些个趣闻。那些趣闻给她印象极深，以致当天晚上在饭桌上，她会突然问天子说，哎，我想问问你，你会不会象那个祖伊一样吃鱼哪？

祖伊？吃鱼？天子起先被她问得莫名其妙。等到她把费浑二个所说的掌故告诉天子之后，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要是我也象祖伊那样吃鱼，岂不是让普天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鱼唇是个什么滋味了？

那你当时听了祖伊的那些话，到底怎么想呢？妲己不无好奇地问道。

他不就是在拿那些个话吓唬人么？所以我告诉他说，听天由命吧。我的意思是，老天爷待咱殷商不薄，我何苦去改变老天爷赐给的这个天下呢？西岐有西岐的规矩，咱殷商有殷商的活法，你说呢？

妲己笑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妲己听着天子的回答，心里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妹妹妲庚，为妹妹妲庚将来可能会嫁到西岐那样的地方有些担心起来。不过，她没有告诉天子她的这份担心。她很想把这份担心直接告诉妹妹，或者间接告诉父亲也行。可惜的是，她后来一直没能找到那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