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 营

胡 亮

我被他们吵醒了，拉开帐篷右侧的小窗户，

直接目睹了一颗童男般的丽日跳出于

群山之巅。他们评鉴着一个孤单的懒觉，

并未觉察到我的醒来比光

还要快——这颗丽日有多新，

我的囊中之词就有多旧……起身找到

帐篷外面的鞋子，鞋带生霜，

伸入乱草，似乎偏要在寒气中结出

青青瓜瓞。忽而忆起昨天摸黑上到峰顶，

群星一点名，我们就支起了

帐篷。烤肉，喝酒，唱歌，跳舞……

直到群星钻入了夜雾的睡袋，

我们仍对驻地一无所知——

而四面早就藏好了比皱纹还深的峡谷。

【解读】

本诗源自一次露营，生命中的一夜在户外、在帐篷里度过显然有着与日常的室内生活不一样的感受。如何表达、怎样传递？诗人从丽日入手，这是诗人睁眼所见到的第一个事物。丽日在户外给予诗人强烈、新鲜的喜悦感由一个比喻可见：童男——如此单纯、明净的意象，蕴藏着勃勃的生机和潜在的力量。除此，诗人又用了两个动词：目睹、跳。前者凸现了近距离的观感（直接目睹），后者再次强调了置身户外，同时也呼应了题目“露营”（丽日跳出于群山之巅）。和诗人一起到户外露营的“他们”此时正在干嘛？正在吵嚷和评鉴，特别有意思的是“评鉴”，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日出景象并不能唤醒他们对大自然的重新认知，他们身在户外，心灵却依旧在城内，所品头论足的依旧是人的行为（一个孤单的懒觉），却不知诗人早已以诗之眼、诗之心醒了过来，觉悟到了他们不曾觉悟的日之新。悖论的是，恰恰这“新”打击了诗人，相比于日日新，诗人自叹“囊中之词”太旧，这是写作者的无奈，在伟大的自然面前人类的语言总是贫瘠的。

胡亮写作，长于步步为营，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继续请看他对一双鞋子的描摹。如前所述，既然已醒，便要起身，起身穿鞋，理所当然，诗艺不佳者穿上鞋子便了，胡亮却是极尽观察，不依不饶。胡亮写鞋，只写鞋带（细节的细节），“鞋带生霜”，一个“生”字，变被动为主动，写活了鞋带，这还不够，胡亮继续深究，仿佛鞋带有神，自己伸入乱草，鞋带其形、鞋带其状让诗人突发灵感，联想到了瓜之藤蔓，鞋带就像藤蔓一样生长着，且矢志于结出瓜瓞一般有决心、有信心（一个“偏”字可见）！这真是极其贴切又飞扬的想象。你以为本诗将沿着鞋子的思路依照时间顺序继续前行，那就小瞧了胡亮，一个“忽而忆起”，神龙回首，顿时拉出已逝的昨天。文如看山不喜平，这一倒叙，才真正渲染出户外的美妙和欢乐：烤肉，喝酒，唱歌，跳舞。你以为这只是“我们”的狂欢，却不料群星也参与其中，群星负责点名。你以为户外的收获仅止于此，那还是小瞧了胡亮和户外，全诗最后一句埋了个天亮后可资游览、观赏的伏笔——比皱纹还深的峡谷正等着我们。

安琪，2022-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