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安琪:福建(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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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六首)
安琪
雨用什么方式保护自己
每次回家,总遇到雨,这缠人的家伙
假装成我的爱人,举着湿漉漉的手说欢迎
欢迎啊,逆流的游子,我们去遥远的北方
学习此世的秘密,活过喜欢的一生
被喜欢的一生
挨着雨,我用脚后跟掂量南方的情理交织
狭窄的街道,熟悉的乡音,真香
满目红绿颜色的楼,全然有别于北方的
灰色扑面,哦,我爱北方的灰色
单调和枯萎。每天我尝试
二十四公斤的寂寞与无力,让自己快步
行走在公交线路上。在北方
我只要有一张,属于我的床
就像在南方,我只要一场,又一场
缠着我的雨,高举欢迎之手假装我
亲密的爱人。多年了,我往返于雨的缝隙间
事实上我还没有学会
用雨的方式,保护自己。
福建
年轻时我想脱去的故乡
我极力想脱去的故乡,如今还在我身上
并已咬住了我的骨血
我和它曾有的紧张关系
我和它的恩怨,都已被
时间葬送。我悲喜交加
写下:没有更好的故乡生下我
没有更好的故乡哺育我
也许有,但我已命定属于你
我的第一声啼哭属于你
我的第一次欢笑属于你
我踩出的第一个脚印、写出的第一个汉字
属于你,我爱上的第一个人
我爱上的最后一个人,都属于你
地域有灵:给福建
你亲切地许诺我以灵感
你说,一趟又一趟列车在大地上等我
一架又一架飞机在天上等我
你说,来吧,带上你的现在、你的新我
这里有你的过往、你的旧我
这里是哪里?青春里、疯狂里
还是羞愧里?
这里是水上红月恍惚中挣扎出梦境
是奔跑的栅栏每一步都踢踏着
野性的狂欢,这里是子宫
诞生诗歌
和一匹布一样的女儿,她说:
妈妈你穿星星月亮太阳
我穿正方形。
这里曾经被我放弃又被我捡起
这里就是这里
你放弃它时它在这里
你捡起它时它在这里
这里就是这里
养育你,祝福你,宽恕你
这里就是这里
外公里,外婆里,父亲里
厦门
日头高照
万花聚集,你一落脚就踩进了深秋
厦门的深秋
迎你以海水和透亮的空气
迎你以血亲。BRT上,每一个吊带裙女孩
都像是你的女儿:面孔白净,下巴瘦削
双手在手机上快速滑动
眼神专注却不看你一眼
你前世留在此地的种子
你身体中冲出的小母驹
已然长成
日头在前,万花不灭,你骑着海浪来到厦门
深秋的厦门
天空刷满蓝色的油漆
语言的无政府主义者
来到此地
筼筜湖之夜:给妹妹
如何从大海中捞出筼筜湖
如何把大海圈养在城市?南方深秋
天并未寒凉,我们从小学路出发的步子
无需着急
往事无需着急
逝去的父亲在我们的口中出入
他走得太早
不曾看见我的今日,父亲,我如今
一切安好,请您放心
如何从死亡中唤醒父亲
深黑的湖水亦是海水,水边霓虹灯
雕刻出的市政大楼和棕榈树
仰头拍照的老人和他的手机
都在我的微信里永恒
父亲你一生总走在时尚前面但你不曾料到
时代的变化,你不曾发过微信
想起以前,你总在我的博客追寻我的动态但如今
我久已不更新博客
如何在一首诗里告诉父亲:
我在微信中一切安好
在雷声和暴雨下
痛快呀这天和地的交响!
痛快呀这雨之狂暴
行人之匆匆,这突如其来的雨
仿佛突如其来的人生!
谁把雨驱赶出天庭
谁安排一个漳州给我?
手持雨伞的阿公
紧紧抱住他的外孙他们要在雷声
和暴雨中前进
这是家族的使命
蹲坐在门前的瘦少年
来自江西,他背井离乡到漳州
他说,漳州是个好地方
有钱挣有饭吃
只有我像这个城市的游子游走在
瓢泼大雨中。漳州
漳州,漳州此刻
满地被雨打落的黄叶和它辛酸的结局
满城慌乱奔驰的摩托车嘀嘀
和摩托车上
我的亲人
载《朔方》2020年第10期。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