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张清华

从卫风穿过王风，来到了略显放荡的郑风

郑地之野有蔓草，采诗官看到

蔓草疯长，上有青涩的新鲜汁液和味道

他轻触着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丛

尚未修剪。风轻轻掠过，小谣曲

在树丛间低声盘旋，湖里的涟漪正在荡开

他的手也变得虚无、无助，像游吟者

那样伤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语言

永远比事实来得贫乏，也可能丰富。它们

从来都不会对等的碎屑，此刻挂住了漫游者

让他不得不抽离于凌乱的现实，驻足于

那些暧昧的文字和韵律，并在语句中

搅动了那原本静止的湖面。将小鱼的蹀躞声

悄悄遮覆在温柔之乡的水底

刊于《诗刊》2020年第9期。

【安琪点评】

取出《诗经》，翻到《野有蔓草》，先复习一下，这是诗人此诗带给阅读者的第一反应。与经典有关的诗篇，率先唤醒的，总是经典本身。它是对经典的致敬，也是对经典的注入。注入什么？注入作者穿行于经典其中的艺术观照和意义建构。以诗读诗、以诗解诗、以诗论诗，在古典诗词中寻珠觅宝、向古典诗词讨要写作灵感、为古典诗词添加现代元素，隐隐已成中国现当代诗写的一条秘密小径，虽尚未形成熙来攘往的康庄大道，但也已经在众多优秀诗人的诗作中屡屡闪现。张清华此诗如是。此类诗写又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古典诗词的白话文翻译式写作，也就是，基本尊重原诗的结构和意思，不多加生发、不改变形态地把古典诗词转化为当代人明晓的白话表达，这类写作打个比方，好比冰融化成水，分子结构并没有改变。还有另一类写作，我称之为复调式写作，今文行进在与古文时而相交、时而平行的路径上，处于既融合又独立的状态。复调式的写作今文作者拥有主体权力，不一味地依附古文，而是时时想着变构古文、补充古文、参与古文。此诗无疑属于第二类写作，它起步于《诗经》，“从卫风穿过王风，来到了略显放荡的郑风”，卫风、王风、郑风，是《诗经》“十五国风”的顺序，《野有蔓草》出自郑风，因此在郑风前加了个定语“略显放荡”，这个定语自孔老夫子下了一句“郑声淫”（《论语·卫灵公》）之后便形成共识。当然所谓的“淫”是基于当时的道德评价体系。21世纪的今天，诗人如何看待郑风？他请出了那个采诗官，这是原作中没有的，本诗自此开始它的复调叙述。我们都知道，《诗经》是采诗官每年春天摇着木铎深入田间地头收集民间歌谣然后交给负责音乐的太师谱曲、演唱给周天子听，以作施政参考，后由孔子删减编订而成。采诗官在本诗中的出现把我们带回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那个时段，让我们经由他的眼，细细观赏《野有蔓草》一诗所描述的男女主人公相亲相爱的场景，于此共鸣，悲欣交集。

是的，张清华此诗令人诧异地选择了这样一个非同一般的视角，它不是对《诗经》同题诗的场景还原，它甚至不是延伸，它完全是另外一种思维的进入。男女之欢在《诗经》中《野有蔓草》一诗已经完成，现在，采诗官亲临现场，欢爱的男女早已离去，此时此刻的“郑地之野”，只有蔓草，只有见证过那对亲密男女的蔓草继续在疯长，这是一群带有“青涩的新鲜汁液和味道”的蔓草，多么漂亮的隐喻，谁的汁液？谁的味道？仅仅是蔓草的吗？都说草木无情，非也，更何况这是见证过爱情之爱之情的蔓草。蔓草亦有爱有情，采诗官更甚，于是我们看到采诗官在这片蔓草地上触景生情般地感触、回味、倾听、想象、融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蔓草和露珠的关系，既唯美又感伤，露珠会滴落消逝于大地，即使不滴落也会干涸，爱情仿佛亦是如此。确乎没有永不凋落的爱情。采诗官不由默诵着他采集到的《野有蔓草》，他相信语言的无力（无法穷极事实），亦相信语言的有力（局部保留事实）。他所要做的，即是保护好诗中这对相爱的人，犹如将蹀躞的小鱼，保护在温柔的水底。我理解的保护就是，把恋爱中的他和她，留在文字里。这是采诗官的愿望，也是诗人张清华的愿望，自然也是读者如我的愿望。

202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