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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安琪文论 |
存在的砝码
——序白爱青诗集《日常的河流》
安琪
雅布赖,夕光中的西部小城,浩瀚的金黄铺洒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万物皆喜气洋洋。能日日享用到这样夕光的人真是有福气我对燎原老师说。其时我们正漫游在秋日的阿右旗雅布赖镇寂静的街道上,我们看见一把把锁锁住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在东部城市这本应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光,哈,每一个西部小城在夕光中都有它神秘的一面。当我把这个感觉写出来时爱青说,安琪姐你的好奇也是我的好奇,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店铺要这么早关门。是的,像陌生人一样,爱青在一首诗里这么写到也这么做到,“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你/像陌生人一样对你微笑/像陌生人一样陪你穿过街道,去重复昨天”,这首诗有一个副题,“给我的小镇”。这是一种诗的隐喻,在你生活的城市,在你迄今尚未离开过的城市,有必要保持一颗陌生的心,由此你才能保持住感觉的个人性、新异性和诗歌写作的自主性。你不用生活在别处就能获得别处的视角,你的城市因此在你的诗歌文本中日新月异。
在博客已经式微的2017年,爱青寻到了我并且在博客发了纸条,我们由此开始了往来密切的交流,她的卷舌吐字、她的表达慎重、她的单纯热情,都在她语速均衡高低适中的嗓音中体现出来,遗憾我的文字无法准确描摹她的嗓音给人的印记:过耳即能留存在你心里的语气、语调。爱青出生成长于阿右旗,这里有“月相地貌”(燎原)的海森楚鲁怪石城,有红色群山像经书堆叠的额日布盖大峡谷,有世界最古老的艺术珍品之一曼德拉山岩画,有中国第三、世界第四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上天为阿右旗诗人备下了足以书写一生的丰硕题材,爱青没有辜负。在《巴丹吉林海的想念》一诗中,爱青说,“生涩的词,一一登场,又转身离去/你用盛大,不断地拒绝我”,沙漠中的海(湖泊在当地称为海子),让诗人失语,这是诗人语言意识的自觉,倘若你不能找到独属于你的词,你对所见之物的表达就不能独属于你。词如何处理物?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说到底,诗人就是追赶词并被词追赶的人。巴丹吉林海一直是那样一个海,不同的诗人却赋予它不同的样貌那是因为,每个诗人怀揣着自己秘密的词典,书写着秘密的诗篇。由此,巴丹吉林海才不是面目单一的那样一个海。爱青反复说,“请原谅,我还不能彻底地爱上你”,这其中包含了她的诗学追求,一种否定之举,一种庄严的苦恼:在对词的内在差异性的寻找中,爱青保持着坦诚和敬畏。
人生在世,父母不可选择,故乡不可选择。父母和故乡由此成为诗人永远的母题。每一个诗人天生命定要承担自己故乡的代言人从你出生的那刻起,这是故乡和你的双向约会。爱青深知其理,她的诗集中因此有多篇写给故乡的诗作。《我巴丹吉林的故乡》是爱青的一个小组诗,由开篇和五首短诗构成。在开篇中爱青宣誓我们,“我的爱饱满、庄严/朝向巴丹吉林的天空”,如同获得神示,我们甚至看到了她满脸的光辉,这是故乡施加于一个诗人的爱和恩典。呼麦、黑将军、孟柯、苏敏吉林,一个个地域特色强烈的关键词成为爱青诗作的主角,被爱青呼唤出来,它们,藏有神的谕旨,更是长生天的惠赐。作为一个热爱内蒙并有幸多次到过内蒙的人,无边无垠的草原、戈壁和沙漠总让我生出感慨,神一定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神”在爱青诗中出现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在内蒙这片土地上,“神”比“人”更无处不在。如同一种信仰,“因为你,我从不曾迷失”,爱青如是说。
我经常在诗歌讲座中说到地域写作的“地域性”对边远地区和少数民族聚居地特别有利,汉语中最美好的字都被少数民族拿去翻译、命名他们所在之地的山、水、城镇,仅以阿右旗为例,阿拉善的善、雅布赖的雅、曼德拉的德、巴丹吉林的吉,哪一个字都让人心生暖意。少数民族的地名天然就是诗意的注解,“太阳从雅布赖山升起”无疑比“太阳从圆山升起”更接近诗的意境,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中国当代诗歌地域写作的杰出者大都出自边远地区和少数民族聚居地是有其道理的(这话绝无地域歧视,相反,它透露着一种地域羡慕),譬如马丽华之于西藏,海男、雷平阳之于云南,古马、阿信之于甘肃,我曾经和爱青谈过这个话题,我建议她下功夫着力于阿右旗乃至整个内蒙古地域的诗写。从这本诗集来看,爱青的地域诗写空间还很大。
“日常的河流”并非本书中的某首诗,它来自《和解,或梦境》一诗,原诗不长,如下:
我不能确定丢失了什么/或者,回避的是什么/日常的河流总让天真旧于世故/这时,她又一次出现/我们谈论各自的孩子、蔬菜、房间/谈论别的什么人/一簇簇鲜红的辣椒/以成熟的面容等待着秋天/我们安慰了内心的烦恼/善意的提醒也符合彼此需要/直到,她突然起身,走出房门/而我醒来,意识到什么也还没有发生
一首寓实于虚、借虚说实、虚实可以互相置换的诗,感伤、平静、承受,诸般心理活动波纹一样涌动在“日常的河流”中,河流的美学象征意义通常指向的是时间,在这首诗中诗人不打算改变河流的这一指向,她确认每一天的存在、每一天的消逝就像河流一样,孩子、蔬菜、房间、烦恼,在每一天中发生,这些日常的事物是女人一生中必须面对的,它们消解着女人,能读到诗人的无奈,诗中的“她”,本质上是诗人自己。诗人经由一个“醒来”以梦的形式巧妙地把自己的委屈转嫁到“她”身上——我没有不耐烦,不耐烦的是“她”。但恰恰也是这一个“醒来”暴露了诗人作为女性的不甘:太过具体的现实“总让天真旧于世故”,时间毫不留情带你走向中年、走向老年,如同河流,永不回头。
但“日常的河流”也并非无所是处,只要你有足够的捕捉日常的能力,即使“期许与实现之间的鸿沟产生的眩晕”(哈罗德·布鲁姆)也能生发美妙的诗句。爱青本书更多的就是这方面的体悟。她从阅读中得到诗:茨维塔耶娃、特朗斯特罗姆;她从爱情中得到诗:给亲爱的你、我们回家吧;她从亲情中得到诗:早晨,和女儿说到长大、与父书;她从生活琐事中得到诗:一只洋葱的内涵、手术中;她从哲思中得到诗:生活的反方向、反对的力量;她从自己得到诗:经过自己、我……诗歌是爱青的容器,装下生活种种;诗歌亦是爱青的镜子,照见她思考的表情,她的欢喜和悲伤。诗歌让爱青在阿右旗广漠的空间中拥有了存在的砝码,使她不至于如同一粒尘埃般虚幻、自卑,这也是诗歌之于我们的意义:每一首轻微的诗就像每一颗轻微的钉子,只要钉子足够多足够分量,就能把我们钉在大地的身上,使我们真正成为,风吹不走的,大地的一部分。
2018-6-14,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