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安琪诗歌的超越美学
文/崔 博
安琪的诗歌具有独特的联想方式,这独特的联想方式与诗人特殊的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有着密切的联系,对于时间空间独特的把握又形成了诗人特有的语言风格和诗歌美学,在意象的选取和组织方式上都呈现独树一帜的迤逦风貌。而安琪的诗歌的心理内容和写作立场也超出了一般女诗人强调女性角色特点的那种姿态,体现出一种“无性别”或“超性别”的女性主义。无论从形式和内容来看,都无法找到安琪诗歌一以贯之的传统和习惯。本文基于以上几个方面,浅谈安琪诗歌的“超越”特征。
一、想象力的超越性
有人说安琪的诗歌“轻易无法进入其中”,一旦进入了她诡谲的诗歌世界也“轻易出不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安琪的诗歌打破了日常的种种语言逻辑、情感逻辑。当然诗歌语言理所当然会产生陌生化的效果,但安琪的诗歌语言已经无论是从辩证逻辑还是形式逻辑都无法捋顺其线索,几乎连陌生化也要超越而进入某种异质化状态。
“夜”是这些诗歌文本中经常出现的意象,也是当代诗歌中不鲜见的意象。夜在安琪的诗歌世界中有其独特的组织方式。
时间意识是诗歌基本逻辑的一种,安琪却突破了传统的夜的联想方式和意象组织方式。在《清晨倒影》中,诗人将晨与夜做了颠倒处理:“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清晨牛奶一般的语境里/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看作野菊、蓝葵、碎兰/看作秘密本身,关在清晨里。/夜晚的残骸被夜晚收走。/忘却一直在忘却,一直在,忘却。”在这首诗里,“夜”只是作为清晨的依托而出现,为诗歌的想象提供了一个支点。在《睡眠如此深沉以致我认为我们都不会醒来》中,由夜到身体,由身体到睡眠:“不要这样,好人/夜太深夜夜太沉/你的身体也太沉/我抱着你已经很久我累了/我也想谁去我想睡了/也许我们该找张床但睡眠/如此深沉以至我认为/我们都不会醒来”由夜联想到睡眠,联想到梦是很正常的。而由夜联想到身体,是有一个思维的跨度的,诗人先让思维走远,再拉近。这首诗首先是打破了时间的正常逻辑,读者根本无法明了抒情主人公在文本中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由此,诗歌继而打破了虚实的界限。
安琪在《后退吧,过去》中写道:“过去在后退,命运的黑框架竖在桌上/你只要跳上去/就能成为框中人,你曾经揪着自己的头发/企图离开地球/你以为你已离开地球/却原来/你离开的只是鞋子”这首诗中本无实体的命运的“黑框架竖在桌上”“只要跳上去就能成为框中人”几近魔幻主义的变现手法,然而作者却并未让文本离开现实太久“你把鞋子留在故乡/让脚游走四方/你的脚那么大/那么小/只要有脚/就能跑向好地方”回到了现实的逻辑没有多久,下一节诗却又把读者带入了虚幻:“后退吧,过去/乱七八糟的未来挤在/局促不安的现在里/你推开天空/雪落了下来”,福柯曾经说过“当文学的主题(在文学中什么在说,文学说的是什么)不是一种肯定的语言,而是一种虚空,当文学在赤裸裸的‘我说’中自我表达时,语言将这虚空作为自己的空间。”
《宴席浩大》这首诗到底试图表达什么?对故乡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思念?那为什么还需要“趁着黑夜/在宴席上一一辨认”?是愤怒吗?“在这梦的宴席里让我宴请日月山川/爱恨情仇/我是生命不孝的女儿/我向死而生”那又为何鞠躬道歉,是歉疚吗?文本却在下一节话锋一转。是表达生命的而力量吗?“灿烂与浩大”却“在梦里”,也就是并非实际存在的客体。主体的情感也并非是昂扬和激荡,诗歌以苍凉和惶恐结尾。文本表达了非常复杂的情感,并在表现手法上无规律可循却又艺术感染力巨大。文本模糊了虚实、时空、主客体,模糊了表现手法表达意图,几乎没有可以确定的内容。
二、诗艺的超越性
李怡先生曾指出“物态化”是中国诗歌文化精神的一个重要表现,并从文化学的角度把中国古典诗歌的思维方式概括为“物态化”。
安琪的诗歌中有许多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意象,如“夜”、“风雨”、“月”、“梦”、“故乡”等。而在其独特的精神结构的支配下,以上的意象在安琪的诗歌世界中既继承了其原有的深厚文化内涵,也超越了以往约定俗成的意象组合方式,也就是脱出了所谓的“意境”。如《望月》中,“月亮来不及圆满、来不及长圆”两个“来不及”实际上已经将“月”意志化,而“意志化”恰恰是西方诗歌文化的特征。庞德说“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相对于对古典诗歌传统意象的重现,安琪的超越明显更具有艺术价值。“我不相信月亮是同一个月亮”诗人用一种倔强的姿态在文本中呐喊。深受西方诗歌文化影响的安琪用“意志化”的光照射“物态化”的水蒸气,美丽的诗性彩虹便呈现在了读者眼前。“今夜,北京的月亮是我的左眼/鄂尔多斯的月亮,是我的右眼/它们都归属于我,却相互不能望见”众所周知,比、兴是中国传统诗歌文化的重要传统之一,且对近取譬格外青睐。而“左眼”与“月亮”无任何直接的关联,诗人甚至采用了“北京的月亮”和“鄂尔多斯的月亮”这样的喻体,属于相当远的远取譬。这是安琪诗歌文本中“超越”在艺术手法上的具体变现。
“意志化”趋向引导诗人将主体意志赋予客体,达到“看山不是山”的效果。但在安琪《夜晚的方向》这首诗中表现了中国新诗史上“物态化”与“意志化”此消彼长的文学现象。如第一节“我从夜晚清凉的风中提取我需要的元素/我的心在夜晚的寂静中朝着危机闪闪的方向/攀沿,它无限扩大的想象滴着血/先我一步把此时点燃”从“夜”“风”这样的意象出发,诗人建构了“寂静”的诗歌氛围,但这寂静却“朝着危机闪闪的方向 无限扩大的想象滴着血/先我一步把此时点燃”,由物态化出发,又用“意志化”穿透,诗歌第一节就制造了波澜起伏的奇崛诗景。第二节“我从梦中一跃而起/随身携带着父亲复活的呐喊/那边太寂寞了,父亲/但我能把你带往哪里”几乎是情节性的抒情,几乎是超越了文体的表达。但在这样的超越之下,却似乎又并非那么简单。“父亲/我能把你带往哪里”不就是“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的惆怅和迷惘吗?
“每个夜晚对我都像牢房/梦见父亲的人在梦中被父亲吓住/睡眠是一扇关不紧的门/我曾尝试着从这里出去”仿佛有两个主体在不停地搏斗,彼此互不相让,并没有一个“绝对的主权”存在,主体不完全是主体,被客体打扰、消解、摧毁。客体也不全然是客体,因为被主体意志化而带有主体性,从而成为“不是主体的主体”。与此情况类似的还有《后退吧,过去》等文本。
三、超越美学的意味
《美学诊所》是安琪一首反讽意味极强的作品。诗歌开篇就抛出了“美学没有诊所,患美学病的人怎么办?”这样的问题。诗人接着说“我相信当我坐诊诗歌诊所,我的诗将源源不断/就像我相信,每一个医生都不生病,也不死去。”作为具有常识的社会人,诗人当然知道医生会生病,也会死去。那么诗人这是在借抒情主人公之口表达什么呢?“我在空荡的北京街头寻找第二句/一个患美学病的人,把诗歌病也患上了。”诗歌这富有悲剧意味结尾又是在暗示什么呢?
《跨文化美学》是最能体现安琪诗歌文本的“超越”特性的。诗歌以金属为主要意象,却由女性联想到植物,由植物联想到黄金,再退回,构成了一个环形的比喻结构。形式的怪诞造成了意义的模糊含混。可以猜测取金属“坚强”“柔韧”的特质,取植物“繁殖力”的特征来比喻女性,但用金属比喻男性不是更合适吗?金属与树木相比,明显是后者更接近女性的特征,那为何又采取了如此复杂的比喻方式?这样的写作策略又与《跨文化美学》这题目有何关联?有学者言安琪的诗歌文本已不能用寻常的方式去解读,其中可能并不存在所谓的“主题”,甚至题目对于解读诗歌内容也是无用的。这首诗歌同时超越了诗歌的形式和内容。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齐物论》中的这段话也许可以用来概括概括这种超越性特征。在前辈诗人的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找到相近但不相类的文本。30年代著名现代主义诗人卞之琳的诗歌也时常展现出超越性特征。不过与安琪不同的是,卞之琳从中国传统的道家佛家文化出发,吸取了法国象征主义等现代主义流派的营养,体现了一种对传统“超越性回归”的美学,其诗歌同样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呈现出“超越性”特征。如《投》:“也说不定有人,/小孩儿,曾把你/(不爱也不憎)/很好玩地捡起,/像一块小石头,/向尘世里一投。”以道家的思想为依托,将人生的无常和虚无,用有意味的形式表现出来。再如《秋窗》这首诗,“像一个中年人,/回过头看过去的足迹/一步一沙漠,/从乱梦中醒来,/听半天晚鸦。//看夕阳在灰墙上,/想一个长期肺病者/对暮色苍茫的古镜/梦想少年的红晕。”诗人用奇特的想象方式组织意象,在超越性回归中表现了诗人独特的诗性感受。
总而言之,安琪诗歌这种超越性的写作实践为当下现代汉诗的艺术建设提供了一种可能路径。其诡谲而迤逦的艺术风格,独特的超越美学,其在形式上做出的成功尝试,在内容上进行的努力开拓,都值得研究者进一步挖掘。
2016-12
崔博,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现已毕业。

《爱心》,2018年秋季号。冰心研究会、冰心文学馆,主办。
文中提到的安琪诗作
安琪的诗(8首)
《清晨倒影》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清晨牛奶一般的语境里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看作野菊、蓝葵、碎兰
看作秘密本身,关在清晨里。
夜晚的残骸被夜晚收走。
忘却一直在忘却,一直在,忘却。
其实我只是假装没有来历
假装并无时光供我怀念,也无风雨散漫的此生
用来流布。假设在清晨我们把石子一颗颗
从躯体掘出,啊,往事多么刻骨,每一颗
往事的石子都曾经带血
沾染着越来越密集的隐痛。
它们注定是牛奶中的三聚氰氨
注定让你我的余生被全盘倾空,在清晨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画地为牢的终场里——
寂静唬住了我们,啊,一个概念化的想象
终于在虚无中获得证实!
2008/12/27,北京。
《睡眠如此深沉以致我认为我们都不会醒来》
不要这样,好人
夜太深夜也太沉
你的身体也太沉
我抱着你已经很久我累了
我也想睡去我想睡了
也许我们该找张床但睡眠
如此深沉以至我认为
我们都不会醒来。
2010年6月2日,北京。
《后退吧,过去》
你在银灰色的底线上打盹
你继续打盹
你只要打盹就能被现在带往过去
过去在后退,命运的黑框架竖在桌上
你只要跳上去
就能成为框中人,你曾经揪着自己的头发
企图离开地球
你以为你已离开地球
却原来
你离开的只是鞋子
你把鞋子留在故乡
让脚游走四方
你的脚那么大
那么小
只要有脚
就能跑向好地方
后退吧,过去
乱七八糟的未来挤在局促不安的现在里
你推开天空
雪落了下来
雪一定是
你经过的所有人与事!
2006/12/4。北京。
《宴席浩大》
那宴席浩大,一字排开,那宴席装下了你、我
日月山川
在梦里宴席装下了我的亲朋好友,我的亲朋好友
来吧,都来吧,白天我不敢见你们
趁着黑夜
我要在宴席上一一把你们辨认
让我在这黑夜铺设的宴席上向你们鞠躬
道歉,对不起
亲人
对不起,朋友
对不起,故乡
在这梦的宴席里让我宴请日月山川
爱恨情仇
我是生命不孝的女儿
我向死而生
星光灿烂在梦里
宴席浩大在梦里
如此灿烂的星光方能照到我满腹的苍凉
如此浩大的宴席方能装得下我无边的惶恐
2006/4/24。北京。
《望月》
离开鄂尔多斯
月亮尚来不及圆,生命中的三个夜晚
月亮来不及长圆,这不怪它
我从不相信月亮是同一个月亮
世间万物,方生方死,鄂尔多斯的我
和鄂尔多斯以外的我,不是同一个我
同样,有我的鄂尔多斯
和没有我的鄂尔多斯,也不会是
同一个鄂尔多斯
今夜,北京的月亮是我的左眼
鄂尔多斯的月亮,是我的右眼
它们都归属于我,却互相不能望见。
2016-06-17
《夜晚的方向》
我从夜晚清凉的风中提取我需要的元素
我的心在夜晚的寂静中朝着危机闪闪的方向
攀沿,它无限扩大的想象滴着血
先我一步把此时点燃
我从梦中一跃而起
随身携带着父亲复活的呼喊
那边太寂寞了,父亲
但我能把你带往哪里
每个夜晚对我都像牢房
梦见父亲的人在梦中被父亲吓住
睡眠是一扇关不紧的门
我曾尝试着从这里出去。
2013-3-9
《美学诊所》
美学没有诊所,患美学病的人怎么办?
我写下这一句,两天想不出第二句
是否有诗歌诊所可以解决我的问题,我疑心我也病了。
我看到患美学病的人开了诊所,诊所名美学
我是否也该开一个诊所,诊所名诗歌。
我相信当我坐诊诗歌诊所,我的诗将源源不断
就像我相信,每一个医生都不生病,也不死去。
汽车在空荡的京城疾驰,帮我找到了过年的感觉:
八百万人回到他们的故乡,北京回到北京。
我在空荡的北京街头寻找第二句
一个患美学病的人,把诗歌病也患上了。
2014-02-02
《跨文化美学》
金属。金属的旗袍。金属的手臂。
金属的有弧度的臀部,臀部紧绷。
金属的腰肢细腻,微扭,扭出皱褶。
金属的脖颈挺拔,长短适宜,金属的脖颈抹上暗影。
金属的树干穿上棉布,布上有黄金,黄金的花和叶。
金属的女人执意给你后背,因为站得太久,她和树干互换了躯体
树叶裹着她的脸,树叶缠着她的拳,树叶纷披,长到了她的身上。
201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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