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自然（35首）

安琪

 

 

1）马与太阳

马

酷似太阳放纵不羁的声线，在曼德拉

自由的戈壁高唱

棕红色的马尾巴依着幻想的节奏舞蹈

舞蹈。你看见了马

浑身的肌肉开始绷紧

你绝对是马选中的猎手快拿起你的弓箭

有一群狼正在追捕

一群羊

我已收住我的喉咙

我沉默而焦虑的等待只为驱使你

追捕那群狼

  

2）活着的秘密

毫无预兆

岩石突然在我到达时裂开

我的兄弟们继续往前跑

并不知道

我被挡在裂口前

我迅速地收住脚否则我就将死在

岩石漆黑的喊叫里

主人主人

不要鞭打我我清楚自身的斤两

我斗不过这块岩石

你也斗不过

前方的厮杀

  

3）鹰

鹰飞得再高

也飞不出猎物的视线

奔跑在黄泉路上的岩羊、盘羊

北山羊

发抖的小心脏牢牢捆绑着死亡的绳索

绳索那端

鹰的脚趾牵扯着

鹰飞得快

羊就跑得快

飞得慢羊就跑得慢

求求你让我跑进你的嘴里

我们

真的跑不动了

曼德拉戈壁回响着羊们无助的嘶喊——

灭，灭，灭

  

4）三月
花心中的小虫
有一百条腿，每一条腿
都选中一个方向
这小虫有足够自信
走遍全世界
可桃花杏花李花玉兰海棠围住了它
小虫小虫你哪儿也别去了
你就在我们制造的春天里！

5）冬树
现在雪
盖满了树
持续降落的雪
将把榕树松树槐树
改变成同一种树
这是冬天的魔法
它委派雪
充当它的魔法师
它静悄悄抹去物
与物之间的界线
冬天有着佛的心性
我爱冬天。

6）长寿花和紫罗兰再度到来
长寿花，我的外婆
90高龄了还在大码头榕树下
守着她的四果汤她不怕累
但她没有活到90岁
紫罗兰
紫罗兰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忙它的花期但
我不认识紫罗兰
我只能统一叫它们花
不记得在哪个人的诗里读到“长寿花
和紫罗兰再度到来”但我的外婆
没有到来。

7）论博物学家
博物学家
过马路时小心又小心
他必须保护好自己这副躯体
他全身的1000亿个细胞就是1000亿个物
我不是博物学家
我也要像博物学家小心又小心
我也必须保护好自己这副躯体
我全身的1000亿个细胞就是
1000亿首诗。

8）丢手绢
丢手绢
丢手绢
小朋友快来和杨树宝宝玩游戏
杨树妈妈抖动着翠绿的小叶子
哗哗哗，热烈地
喊着
可是杨树妈妈，你丢的不是手绢
你丢的是杨絮呀！

9）北京今日无雾霾
哎呀呀
北京也有这么蓝的天
纯蓝纯蓝
纯蓝如我小学时用过的
纯蓝钢笔水
我从15楼下来
花被套已先我一步
晾晒在纯蓝阳光下
我讨厌的咳嗽也该晒晒了
我发霉的灵感也该晒晒了
妈妈们在小区晒宝宝
宝宝在婴儿车哇哇哭
难得今日没有雾霾
宝宝们为什么不给点面子
笑一笑呢？

10）黑衣大叔和杨絮

黑衣大叔
挺着贼大的肚子
往小区的大门走去
一朵杨絮
悄悄地降落到
他光秃的后脑勺上
小时候邻家大哥
经常左手紧握车把
右手擒住甘蔗车的某根甘蔗
以便让车
带他爬坡
这朵杨絮一定看见过那一幕
它栖息在黑衣大叔的后脑勺
以便跟他
逛逛北京

11）有感

不知名的鸟儿
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
背着双手
绅士一样踱步
或蹦跳
年轻的妈妈
把宝宝装在肚里
在小区花园里看鸟儿
踱步，或蹦跳
我的肚子已不年轻
装不进一个宝宝
装几首诗
还是可以的

  

12）鼓声

我手握手机
感受手机的震动一天中不可或缺的事
正好与鼓的沉默构成两极
有多久了你没听到鼓声
那从史书中咚咚而来从民俗中咚咚
而来的鼓，鼓声
如今只剩一个词鼓楼
只剩一座残阳照射下被粉妆一新的楼鼓楼
无数次我从鼓楼脚下走过我并未对之给予
更深的凝望
我手握手机
随时感受手机的震动，我要从手机中救出
每一个即将消失的日子
它没有嘴巴连咚咚之声也发不出。

  

13）雷暴雨

雷暴雨

在浦东的街面追着瑞箫灰色的小车

瑞箫灰色的小车追着地铁二号线的我

我从浦东机场撤出就像我的航班从天空撤出

雷暴雨

仅仅只是一场雷暴雨

就迫使全体航班从上海的天空撤出

雷暴雨

仅仅只是一场雷暴雨

就迫使罗振亚教授改乘火车一路站到

沧州，就迫使我改换地点

睡到上海绿城瑞箫的床上

当我从二号地铁世纪公园站冒出头

瑞箫的灰色小车穿过雷暴雨的击打

穿过闪电

和李小溪的恐慌（车都抖了她说）

停在我面前！

  

14）穿皮鞋的狮子

嗨

穿皮鞋的狮子

穿黑色皮鞋的狮子

四肢挺拔，瘦削，像我从未谋面的弟弟

他从妈妈的肚子流出

就投胎到你的妈妈那里

现在他蹦跳着

对我点头

扭臀

皮鞋踢踏，锃亮，我的弟弟如果你活着

一定像狮子一样威猛

调皮

我的穿皮鞋的狮子弟弟

锣鼓声中我们交换前世的秘密

看见洒水车缓缓驶过金宝大街

行人们纷纷躲避只有你

冲了上去

我要赶紧跑回家对妈妈说

我见过你不曾见过的儿子

我的弟弟。

 

15）古代美女如何来到当代

古代美女乘着手扶电梯

缓缓下楼，她头戴凤冠，珠钗摇曳

右手翘着兰花指

左手小扇遮粉面

她就是美女也得乘电梯才能

从古代下来

为我们所见

我想我们应该备下更多电梯

一定还有更多的美女在古代

等着下来。

  

16）向日葵

你种的向日葵有23条腿

不，24条！

你种的向日葵跑得快，眼看就要跑出人间

你种的向日葵转着圈跑，海星海草被转出

海底。海的深蓝被转出海底。

为你的向日葵所魅惑它们

来到广阔的人间

来到褐黄面孔的人间

来到，疙疙瘩瘩的人间

一定还有许多向日葵排着队正走在

奔赴你的路上

预备被你种下

预备跑，跑出人间。

  

17）舞者
六月上苑，跳舞的杨树，阳光。
阳光的影子，影子中的少女头戴花冠
芭蕾舞步中旋转，旋转，转成大姑娘
是姑娘就要有爱情追来
是爱情就要有悲伤追来
爱她的王子
抛弃她的王子
众目睽睽下发生
是姑娘就要成熟
踩过王子变心的尸体你就是自己
你就是自己的
王。

18）她
墨镜。烟枝。礼帽。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
绘事后素，再泼上墨，涂黑她
再泼上血，血，血，血淋淋她
陪伴你的马被钉在墙上，被地下，被沉默，她
阳光毒辣的日子
你从通州来到上苑尼桑车压碎
三个小时和七八个老人的闲聊，退，再退
直到退出绣球花的世界，你在她中寻找你
你
不是她。

19）玉兰论

北方的玉兰
卯足了劲长
个个傻大黑粗
没有一朵玉兰懂得把自己往香里开
我坐在北方的玉兰树下
回想我南方玉兰的精致
姑娘小拇指般的玉兰白
而细
浑身散发着幽谧的芬芳
植物当然有性别
玉兰在南方
为阴。过了长江
为阳。

  

20）六小时

从一生中剥离六小时

制造属于你的张望，你的秘密

 

看见它圆润的形象擦过夏日的天空

看见它偷偷溜出白卡纸外的线条哦

 

亲爱的

我曾多次深入画神工作室盗取灵感

又曾与你互换词句

 

在雷暴赶来之前

在夜晚关门之际

  

21）冈底斯的诱惑

在梦中游走

可以一直游到冈底斯

积雪还在

广大无边的空虚还在

出窍的灵魂在喊上帝放下梯子

就在当晚

露珠选择笑

月光选择哭

你选择继续失眠。

 

22）鄂尔多斯萨满

这个萨满

身上披着条状衣

双手平伸

眼神惊愕

似被吓到

这个萨满头顶三叉

小有级别

他说天灵灵地灵灵让我做法都要灵

这样我就可以升到四叉五叉和六叉

在鄂尔多斯博物馆

一个三叉萨满被锁在玻璃门里

一身法术无法施展

  

23）宋庄回来

能被雨喊醒的

总是那些内心干躁的人

他们在夜晚的宋庄漫游

撞见生猛的槐树

槐树下白色小车干净的背影

仿佛召唤

 

能被雨喊醒的宋庄的你

喝得下整个夏天的空白

当春天被冬天围困

而秋天也不能带来爱情

你被雨喊醒

仿佛初次来到人间。

  

24）合欢

她欣赏合欢的名字

那情爱中最激烈的部分，只属于两个人

 

她穿上又脱掉的影子

留在合欢树下。夏日的傍晚，风可耻地

沉默着，青春已沦陷，白发已爬上中年

 

她简单而偏执地默念合欢，合欢

音质光滑，足以担当余生的垫席

 

空中依旧有尘埃漫舞

往事在旷日持久地说话。

  

25）晚安

你有勇敢的心
把手浸入这个夜晚
这样黑的夜晚
你自大
像肚皮鼓鼓的那只青蛙
提着一股气
跳进了尘世
你唱歌
驱赶灰色的孤独
难道没有更好的睡眠可以解决思想茂密
的烦恼？你总是回头看
看到正在变成过去的此刻
风口越收越小
正好可以收进你的胆战
心惊
五岁时你看到一个
邋遢的老女人坐在窄小的木门前，木门脏
而乱，你问妈妈
那个人是谁
妈妈回答你，“被镇压的
地主婆”

 

26）一天

一天如何掰成两天用

我努力地掰

一天还是一天

甚至

一天有时是半天

有时竟然没这天

  

27）雨夹雪

风
是怎么找到通过春天的甜腻楼梯
紧挨着风的雨，夹雪，夹彻骨冷
仿佛不倦的野孩子
翻滚着黝黑结实的筋斗
在人间四月的大地表演
目瞪口呆吧
但别忘了鼓掌！

 

28）布仁孟和草场

越野车放大马力

开足两小时也开不出

布仁孟和草场

两万三千亩啊

我的词汇库不争气又冒出一望无际

布仁孟和

老天眷顾

给阳光给雨水给你

一簇簇芨芨草骆驼草

给你浪漫的情怀依旧

不羁的猛兽之心自由

你从城市退回草场

像陶渊明从官场退回南山

布仁孟和

我想在你的草场野草一般疯长

我虚弱的身体需要你的草场锻造

  

29）付小姐在成都

去南锣鼓巷的路上

看到一群人在院墙外或坐

或蹲

玩手机

聊天

发呆

手上都拿着一张红纸

原来是菜谱

原来他们要到饭馆吃饭

一群吃饱了撑着的人在北京

或坐或蹲

手拿菜谱

排着队等叫号

他们要到饭馆吃饭

饭馆名

付小姐在成都

  

30）为什么关羽不假装投降孙权

每天黄昏

老妈都会和我视频

原来坚决不微信的老妈

被小妹开通微信后

迷上了视频

她说微信真省啊每月70元就能

天天看见我

近阶段老妈多了一项工作

向我汇报听三国的感受

小妹每天发两集《三国演义》语音给她

无聊的老妈终于有聊了

跟着三国人物命运激昂或悲伤

今天她告诉我

关羽已被孙权抓走

就要砍头了

为什么关羽这么傻

不假装投降孙权

老妈一连问了我三遍

我只好回答

我不知道

  

31）走览临港当代美术馆

铁碗瓷碗铝盒碗

碗中的泥土，一张张人脸

铁碗瓷碗铝盒碗中的人脸，泥土捏的脸

悬挂在墙上

不规则排布

你站在他们面前，寻找自己的脸

一张张饭碗中的脸

憔悴的脸

变形的脸

呆滞的脸

饥渴的脸

一张张饭碗中的脸，有缺陷的脸

经不得风经不得雨的脸

泥菩萨的脸

捧住饭碗就能存活的脸

你我的脸

  

32）无题

悲伤东渡
悲伤不断回头
故国都是你肺腑之言
故国是你的伤心地
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才之路。

  

33）观音山蝴蝶馆有感

严格地说

蝴蝶已经不可入诗了当它

被庄子梦到

被梁祝幻化

被宝钗追扑

被美国小说蝴蝶梦

被林海雪原蝴蝶迷

事实上蝴蝶已是文字的垃圾无论古今

无论中外

反过来也可以说蝴蝶早已厌倦文字

它们悄无声息从你们的笔下逃离

一骨脑隐居到观音山蝴蝶馆翩动着它们

绝对对称的羽翼。

  

34）大海没有泪水

大海没有泪水

没有父母，没有子女，没有感情

没有众生平等

大海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的平静与狂怒

只有自己水做的筋骨与肌肉，只有自己

紧紧抱在一起的水和水

永远不分开

 

大海只有水

没有泪水，大海不提供褒义和贬义

不提供蓝色和绿色

捧起大海，不见蓝色，不见绿色

大海就是大海，味咸，无色

大海就是水

  

35）出发去渠县

我喜欢提前选定靠窗的座位

这样就能蜷缩在自己的梦里

在人间我经常失眠

一到天上即沉沉睡去

我的伙伴比我好学

出门就抱着孔夫子

夫子夫子

我带你乘飞机

我带你去你周游列国也不曾

去过的地方

我带你去渠县

夫子我带你去渠县

“CA1429右胳膊如果能够无限延长

我就能顺着它

直接走到渠县”

夫子的回答让我的伙伴

大吃一惊

他把我从睡梦中摇醒

告诉我这些

我快速记录下来

乘飞机尚未起飞之际。

 

2017-2018，北京。

 

 

编后：这两年，我学会了拿着手机现场写作，每遇到心动时刻我就拿起手机站在路旁，迅速写下诗句。它们大都短小却不乏奇异灵感，因为是瞬间闪念即兴而成，难得长篇大论，也难得讲究语法的繁复错综，作为单篇不免显得单薄，合成集体则有可观之处，有时也令人沉思。感谢《天津文学》（2018年第8期）和《江南诗》（2018年第6期）分别以《星丛》和《第二自然》刊发了它们（刊登时小部分有修改）。值此岁末盘点，把两刊所登合并为一并补上小标题，取《第二自然》为总题，请朋友们指正。新的一年除了案头诗写，我依旧会保持现场诗写的习惯在有感时。（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