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常青:向故乡漳州致敬的北漂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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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人论安琪 |
向故乡漳州致敬的北漂诗篇
——读诗人安琪的诗集《美学诊所》兼《极地之境》有感
吴常青
2017年12月底,诗人安琪应邀回到故乡漳州,到她的母校闽南师范大学做新诗讲座,到漳州古城府埕晓风书屋做她最新出版的诗集《美学诊所》的现场分享会。此时正值2017年的冬至夜,在漳州,“她携带着北方的冷空气归来,却用诗集暖了故乡”,漳州电台的记者用这样独特精细的标题,对安琪做了专题采访与跟踪报道。我相信,这个微信公众号推文会让安琪感动流泪,她用诗歌向故乡漳州致敬,故乡漳州也向她敞开了怀抱。
“自去漳州,赴北京,她终于卷入了动荡而刺痛的生活。诗人慢慢意识到,某种外部的甲胄——庞德式甲胄——已非自己所需,可能要将写作导向对内在生命——以及内在生活——的逼视……我愿意相信,北京安琪更加靠拢了诗神。不管怎么样,不是修辞,材料,文化的抱负,而是生命和生活,让安琪渐变为一个越来越刻骨的抒情诗人”,青年学者胡亮如是说。安琪自己也认为:事实上许多优秀的女作家她们的一生都在“写自己”或者说“写命”,杜拉斯如是,萧红如是,张爱玲如是,普拉斯如是,三毛如是。写命的人是命带着作品在走同时作品又带着命继续走,作品和命就这样不断纠缠着走。——我信然。安琪诗歌最集中体现出来的特点,应该就是生命诗学、生命诗写。安琪这20多年里写出来的诗歌名篇,《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像杜拉斯一样生活》《极地之境》《父母国》《拴马桩》,我认为都是她敏锐捕捉住自己生命与生活的痛点和情感的爆发点,一蹴而就,或者如她自己所说,“被诗神命中”。
诗集《美学诊所》所选诗作分三辑,辑一“美学诊所”是2013-2014年的诗作,辑二“天堂自行车”是2015-2016年的诗作,辑三“雾灵山”是2013-2015年安琪哲思短语式的游记。安琪近作的语言节奏大多延续着她抒情即兴的风格,犹如中三、甚至快三的激情旋转。安琪喜欢用排比句甚至犹如机关枪突突突扫射,喜欢形式不拘的长短句却又时不时讲究造型刻意的分行分段,喜欢尝试随笔式或哲思短句的不同表达,喜欢一气呵成戛然而止的赞美诗,也喜欢陈述句式的旁白口语诗。这是不安的安琪,热情直率矛盾体的安琪。不管什么样的语气,她都坦诚倾诉着“北漂一族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图”(青年学者师力斌语)。诗集《美学诊所》所选诗作,既是见证安琪“北漂”的努力过程——“我也许战死北京,也许返回故乡”;更裸现她人到中年的伤感怅惘,眷恋青春激情燃烧岁月的诗意情怀——“可怜的斑马,我以同样面临的中年/问题,对你本质上的虚弱表示深深/的哀悼”;以及对亲人和故乡的思念,寄情山野,含泪含笑——“故乡,你一定认不出/黑面孔的我/凄厉叫声的我/……我已经认不出这埋葬过我青春/爱情/的地方”。
“《美学诊所》所收作品,半数以上,与诗人的履痕有关……”(胡亮语)诗集《极地之境》也选入非常多这样的短诗,这些山水地理诗歌,都是出门在外的“游历诗”——姑且让我如此命名。安琪几乎不写单纯的风光赞歌,她更多带着外乡人冷峻的视角、带着生命生活感受去发现美。安琪的感性与激情,在不断的游历之中凝练成诗句。她自己说,“把我全部的诗歌按照时间线索串在一起就能展现出我出生至今的面貌,我的欢爱与仇恨,我的快与痛,我的不死的过去和死着的现在:藏都藏不住啊。”由此,安琪的“游历诗”,在《美学诊所》与《极地之境》这两本诗集里,抒发耳闻目睹的情感触动,踏遍祖国大好河山,处处留下她的诗兴与发现与感悟。这正是安琪这些年来的游历诗篇的精髓题旨,也是诗集《美学诊所》的内容特色所在。
当然,故乡眷恋与北漂游历,交织成安琪短诗的一大特色,犹如漳州特产名茶白芽奇兰茶:茶汤金黄明亮、略苦略涩转瞬即逝、滋味醇厚持久耐泡。诗集《极地之境》《美学诊所》中的诗作其精神向度全部是“漳州”的发展和延伸。十五年前,2002年,诗人安琪毅然决然离开漳州,去北京追寻心目中的诗神,她的诗歌开始发生了转折性变化,既不是短诗小女人,也不再苦逼自己创作女性主义者的长诗、大诗、史诗,宿命让她从此饱尝“荒谬、悖论、分裂、混乱、压抑、恐惧、焦虑、无助、无力……”,她不再是单纯语言的狂热者,她的诗写交织着北漂人的喜怒哀乐,眷恋、回忆深沉,傲娇、情怯多愁……有趣的是,诗集《美学诊所》,第一页第一首便是关于故乡的诗《鸦群飞过九龙江》,诗集《极地之境》最后一行诗句,是“在尘世中生死,早已断了回乡的路”。这是天意的契合与串联,让安琪好诗歌增添了沉郁顿挫的格调,写出诸如“你看你看,一个/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我朝着南方的方向,一笔一划写下:父母国”、“用雨的方式,保护自己”、“八百万人回到他们的故乡,北京回到北京”如此这般朴素又耐品的好诗句。
从《极地之境》到《美学诊所》,诗人安琪依旧保持着澎湃的诗情,她用真性情继续书写,大胆尝试口语诗,大胆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杜拉斯只有一个”,安琪也只有一个,“她的存在似乎就用来证明一个失败于生活现场的人是如何神灵附体般一字一句构造着属于自己的诗歌天堂”(安琪《极地之境》自序),安琪依旧是先锋精神的追求者,我充满欣赏地期待她更多情感饱满的诗作。
2017-12-31
安琪诗歌(12首)
安琪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
明天爱人经过的时候,天空
将出现什么样的云彩,和忸怩
明天,那适合的一个词将由我的嘴
说出。明天我说出那个词
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
但这正好是我指望的
明天我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
不让多余的人看到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
我们一起说出。但你听到的
只是你拉长的耳朵
《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亲爱的
亲爱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
像你一样生活。
2003-8-1,北京。
《极地之境》
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
朋友们陆续而来
陆续而去。他们安逸
自足,从未有过
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
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
生活也在别处
现在我还乡,怀揣
人所共知的财富
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
你看你看,一个
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
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
它的光芒刺痛
2007/10/18。厦门。
《父母国》
看一个人回故乡,喜气洋洋,他说他的故乡在鲁国
看一个人回故乡,志得意满,他说他的故乡在秦国
看这群人,携带二月京都的春意,奔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他们说他们的故乡在蜀国、魏国和吴国
无限广阔的山河,朝代演变,多少兴亡多少国,你问我
我的国?我说,我的故乡不在春秋也不在大唐,它只有
一个称谓叫父母国。我的父亲当过兵,做过工,也经过商
我的父亲为我写过作文,出过诗集,为我鼓过劲伤过心
他说,你闯吧,父亲我曾经也梦想过闯荡江湖最终却厮守
一地。我的母亲年轻貌美生不逢时,以最优异的成绩遇到
“伟大”的革文化命的年代,不得不匆匆结婚,匆匆
生下我。她说,一生就是这样,无所谓梦想光荣
无所谓欢乐悲喜,现世安稳就是幸福。我的父母
如今在他们的国度里挂念我,像一切战乱中失散的亲人
我朝着南方的方向,一笔一划写下:父母国。
2007/2/16,北京。
《雨用什么方式保护自己》
每次回家,总遇到雨,这缠人的家伙
假装成我的好爱人,举着湿漉漉的手说欢迎。
欢迎啊,逆流的游子,我们去遥远的北方
学习此世的秘密,活过喜欢的一生
被喜欢的一生
挨着雨,我用脚后跟掂量南方的情
理交织。狭窄的街道,熟悉的乡音,真香
满目红颜色绿颜色的楼,全然有别于北方的
灰色扑面,哦,我爱北方的灰色
单调和枯萎。每天我尝试
24公斤的寂寞与无力,让自己快步
行走在公交线路上。在北方我只要
有一张,属于我的床。
就像在南方我只要一场,又一场
缠着我的雨,高举欢迎之手假装我
亲密的爱人。多年了,我往返于雨的缝隙间
事实上我还没有学会
用雨的方式,保护自己。
2008/4/1,漳州。
《雪的究竟》
清晨埋伏窗外的雪
究竟聚集于何时
有何种想要示人的心事
它从天而降犹如贬出伊甸园的始祖
它究竟犯了什么罪
它暂时隐忍的泪水在你脚下吱吱喊疼
它有时趴在树枝上
有时尾随汽车绝尘而去在风中
打几个滚儿
很快便漆黑一片
那在天上干净一落地就泥泞的
雪
犹如我们曾经衣食不愁的始祖
被贬出伊甸园
在尘世中生死
早已断了回乡的路。
2012-12-14.北京。
《拴马桩》
青春就是惊涛骇浪
每一匹青春的马,都想带着拴马桩飞跑
每一匹青春的马,都想站在青春的中心,骇浪惊涛。
《燕郊》
燕郊,
那些曾经睡在纸上的字不复初写时的清晰、硬朗
纸被折叠出伤痕,终要发黄卷曲断了边角,燕郊!
在疲于奔命的大地上我们吐出我们的青春,血红
的青春,我们捐出我们的躯体,这是仅属于我们
的躯体!我们向茫远的北京狂奔,不可知的北京
不断退后,一直退到,未来以后。
燕郊,
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也许战死北京
也许返回故乡。
2014-02-02,北京
《无从驯服的斑马》
斑马在我腰椎乱窜,腰椎上的斑马
啃着我的骨和肉,啃着我的坐和卧
啃着我,用它迷惑人的线条,是谁
牵着黑白线条行走,逛遍色彩王国?
啃着我,用它铜铃般的大眼,大眼
我的祖父不曾有过,我的父亲不曾
有过,我不曾有过我的女儿也不曾
有过。啃着我,用它无从驯服的足
和对毁灭的热爱。斑马在我腰椎步
阵排兵,层层设障,埋伏下刀斧手
和弓箭手,当我从梦里惊醒,痛感
左右腿非我所有,是斑马,把我的
身体当成演练场。一只患了焦虑症
的斑马,终于来到了它的中年。哦
可怜的斑马,我以同样面临的中年
问题,对你本质上的虚弱表示深深
的哀悼。
2014-02-05,北京
当我置身鸦群阵中
飞过,飞过九龙江。故乡,你一定认不出
黑面孔的我
凄厉叫声的我
我用这样的伪装亲临你分娩中的水
收拾孩尸的水
故乡的生死就这样在我身上演练一遍
带着复活过来的酸楚伫立圆山石上
我随江而逝的青春
爱情,与前生——
那个临风而唱的少女已自成一种哀伤
她不是我
(并且拒绝成为我)
当我混迹鸦群飞过九龙江
我被故乡陌生的空气环抱
我已认不出这埋葬过我青春
爱情
的地方。
2013-4-6,北京。
《美学诊所》
美学没有诊所,患美学病的人怎么办?
我写下这一句,两天想不出第二句
是否有诗歌诊所可以解决我的问题,我疑心我也病了。
我看到患美学病的人开了诊所,诊所名美学
我是否也该开一个诊所,诊所名诗歌。
我相信当我坐诊诗歌诊所,我的诗将源源不断
就像我相信,每一个医生都不生病,也不死去。
汽车在空荡的京城疾驰,帮我找到了过年的感觉:
八百万人回到他们的故乡,北京回到北京。
我在空荡的北京街头寻找第二句
一个患美学病的人,把诗歌病也患上了。
《甲午年春,读《史记》,兼怀父亲》
父亲,是你说的:“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所以这个春节,我不回去。
我就在异乡,读你,读《史记》
我日写诗一首,“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父亲,若你还在人世,我必接你至京
饮酒,抽烟,品茶,这些,都是你喜欢的。
我必带你闲逛庙会,地坛、龙潭湖、八大处……
咱一一逛去。父亲你说,周公死后五百年出了孔子
孔子死后又五百年了,那个即将出来的人又会是谁
父亲,我知道司马迁已把这个名额抢了过去,他不推让
他不推让!
父亲,我如今活得像个羞愧
一个又一个五百年,已过……
2014-02-03,北京
吴常青,笔名鸿雁大使,福建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全国邮政作协会员、福建漳州市摄影协会会员。诗作在《诗刊》《福建文学》《十月·少年文学》《中国诗歌》《福建日报》等几十家刊物发表,入选、获奖若干次,主编《水仙花诗刊》及公众号,个人出版诗集《蓝调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