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语诗写方式中反转：简谈安琪近作

渔夫

 

2017年在微信圈见到安琪写了不少读书笔记，这是一种必须能静下来沉下来的脑心结合的活。近两年我少读她的诗作，微圈或不久出版《美学诊所》也是偶读一些，可能更重要原因是我本人对“口语诗”特别是“出口蹓诗”的怀疑，甚至习写后内心上以为这种诗写方式还不如歌词创作中的独白和说唱。2013年后，我认为安琪迷恋过这样的写作，也就在这种情况下，前后写作风格方式大变化。安琪创作口语诗，出现好作品，包括其他创作人。但目前诗界验证口语诗的概论是极不成熟的，偶而讨论中安琪应也有类似的发现。纯粹“蹓句式”的口语是很难被认为归类于诗歌的。2017年始，安琪口语诗写激情有所减弱，反而反转回归至生活的思考，与静沉下来读书很有关系。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让她诗写风格反转，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一些句子吸收了口语的直白，过门，易懂优点，达到点拨，点睛的效果。就《水仙花》之《安琪2018诗选》而例谈，口语技巧上如《康泉小区》前面句子皆口白，后两句点睛成诗，《吾脆有鬼欤》全文口白说“鬼”，唯“鬼”暗喻有玄机，《北京人》述情的口叙，当下民生，《活着的秘密》《故乡雨大依旧》诗意反转变深沉，也许她在思考生活同时，是否开始反思“醉是一种病/文字也是一种病”，知道“病入膏肓”反而是清醒，理性与智慧的自我批判，不仅在诗想上达到效果，在诗歌创作获得新生。“应该口语诗写方式来反转作品是安琪创作新特点”。

2018.8.2偶读速记。

 

安琪2018诗选

 

▍清明之夜 

“醉也是一种病”，我爸爸突然从地底下探出头
他借助我的口说出这句话
唉
我的一天两顿酒的爸爸
一辈子在病中
这一生你喝酒吐酒喝酒吐酒吐掉了
大半生
当我在清明之夜怀念你
脑中浮出的竟然是你醉醺醺的形象
仿佛流氓地痞的形象
亲爱的爸爸
你没有遗传我你的嗜酒但你把你握过几年的笔
遗传给了我
你用这支笔写出的文章上过《解放军报》爸爸
如果你不着急复员回乡娶你娇美的妻子
我的妈妈
你的笔会带你走向一个怎样的天地但你终究回到老家
成为龙溪机器厂的一枚螺丝钉
你混入了吃喝玩乐的队伍一生就这样
荒废
如今我接过你的笔像你执迷于酒一样执迷于写作
爸爸，文字也是一种病
我已病入膏肓

2018-4-4

 

 

▍“吾腕有鬼欤”

 

我的手腕一直在等待那个鬼

那个能驱使我的手腕敲打键盘的鬼

那个能驱使我的手腕敲打键盘如有神的鬼

那个鬼

正从屈原

李白

杜甫

苏轼身上起身

它千里迢迢奔跑在通往我的路上

一路上被咳嗽鬼

鼻涕鬼阻挡

它必须过关

斩将

方能到达我的手腕——

我的手腕早已摆出

敲打键盘的姿势

 

2018-3-14

 

 

▍雪

 

我在窗前晨练

雪

也在康泉小区晨练

它们斜着身子

柳絮一样

从天上翻着筋斗下来

我想到柳絮的比喻

来自才女谢道韫

并且已获得共识

便觉得

不宜再用柳絮

说雪了

倒不如胡儿说的

“撒盐空中差可拟”

更有新意

前几天沉河在微信

篡改了袁枚的《苔》

也是这个意思——

“苔花如米小

牡丹学它开”

 

2018-3-17

 

 

▍活着的秘密

 

毫无预兆

岩石突然在我到达时裂开

我的兄弟们继续往前跑

并不知道

我被挡在裂口前

我迅速地收住脚否则我就将死在

岩石漆黑的喊叫里

主人主人

不要鞭打我我清楚自身的斤两

我斗不过这块岩石

你也斗不过

前方的厮杀

 

2018-3-23

 

 

▍北京人 

 

舆论避开雾霾后

霾就不在微信了

霾在北京

霾在通州

霾在蓝调

霾在我看得见的空气里

月中我回福州

榕树青翠仿佛水洗

我和巴客隔着看不见的空气谈诗

说笑

最好的空气就是看不见

现在我在北京

时时看见褐黄的空气

灰朦的空气

褐黄是霾，灰朦是霾

高楼在霾中阴沉着脸

我也阴沉着脸

今天

虞山张维在微信晒江南

他刚刚离开北京

满满一肚子北京的霾

满满一肚子

对北京人的同情

 

2018-3-29

 

 

▍抹布诗 

 

威格递过来一块抹布

从知食分子油乎乎的灶台上

 

抹布未必没有诗意他说

 

好吧威格

飞机飞过我家上空

这金属的抹布抹过晴天也抹过

阴郁天

这金属的抹布从厦门抹到北京穿过白云

和气流设置的重重路障确实未必

没有诗意

 

2018-3-31

 

 

▍玉兰论 

北方的玉兰
卯足了劲长
个个傻大黑粗
没有一朵玉兰懂得把自己往香里开
我坐在北方的玉兰树下
回想我南方玉兰的精致
姑娘小拇指般的玉兰白
而细
浑身散发着幽谧的芬芳
植物当然有性别
玉兰在南方
为阴。过了长江
为阳。

2018-4-9

 

 

 

▍康泉小区 

三个老人
一人守着一株树
一株丁香树
三个老人
一人培土一株树
一株丁香树
一位老人培着培着
停下抽烟
一位老人培着培着
停下听收音机
一位老人培着培着
停下玩手机
看起来他们没有被规定严格的任务
看起来他们培土更像锻炼身体
我在距离他们10米处写诗
我比他们更卖劲地给诗培土

2018-4-9

 

 

▍白马在白马寺 

 

肉身的白马

驮载着摄摩腾，驮载着竺法兰

驮载着佛经、佛像，逆着蔡音、秦景

西天取经的路向，从大月氏启程

途经风霜，途经雪雨，途经死亡的诱惑

和意志的频临崩溃，途经九九八十一难

来到大汉帝都洛阳

它们被汉明帝接见

被安排暂住鸿胪寺

此时

肉身的白马已然明白

自己出生的使命当它们被选中

从大月氏启程，它们就已走上

白马非马之路

白马寺

白马寺

我第二次站在你面前

脑中浮现肉身的白马

心中走着肉身白马的，修行路。

 

2018-5-13，北京

 

 

▍临高角，落日壮烈 

 

一天中最美的时辰

黄昏的落日之舞在临高角，绚丽

与迷乱，温暖

与感伤，同时咬住了我

我手举手机徒劳地想把这一海的

红、橙红、黄、淡黄留下却只能

眼睁睁地看着黑暗抱住了海

落日从圆，变半圆。从半圆

变无。终被海所吞噬

它在离人间最远的高天把万物蒸烤却在

沉沉坠入海底后无法把海水煮沸，请问

落日之日

和如日中天之日是否同一日？

夜色从海南之海升起

夜色盲目

如填满我心的困惑。

 

2018-5-21，北京。

 

 

▍故乡雨大依旧 

 

返乡的水

游荡在故乡的雨夜

返乡的水混同故乡的水

游荡在故乡

瓢泼的雨夜

雨夜中一朵朵伞花游动

每一朵都藏着

古老城市的泪滴因为这是

故乡的雨

故乡的水

因为这是离乡背井人羞愧的往昔

我肯定不是良家妇女

我肯定我不是良家妇女否则就不会　

背井离乡

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和雨水浸润出的

黑褐屋檐

生一个女儿抚育她成长

生一群乱跑乱叫的梦想

看它们汹涌

看它们枯萎

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黑褐屋檐下的老父老母

牵他们渡过旺盛的中年

牵他们渡过衰竭的晚年

我应该守着故乡的荔枝、龙眼，和芒果

守着水仙、玉兰和木棉

守着榕树、樟树和槐树

守着地瓜和地瓜腔

守着我们的闽南语

但我没有

雨夜潮湿，苔藓潮湿

西桥亭旧壕沟已更名宋河

大通北黄江嫔已更名安琪

举着流水的雨伞行走在故乡的青条石板路上

故乡雨大依旧

故乡依旧

浇灌我，用有情有义的雨，用悲欣交集的雨

和水。

 

2018-6-2，北京。

 

 

▍在云水古道写生基地 

 

夜晚的鼾声散发酒气

梦语也是醉语，你沉沉睡去，鼾声中

散发酒气，你的灵感和星辰一起发酵

在云水古道写生基地

 

酒

斗不过他们，他们高声喧哗，天上的秘密

诗是天上的事。他们高声喧哗，人间的秘密

诗是人间的事。

他们把你驱赶到睡梦之中，借助酒的力量

和天明启程的力量

而他们

还要继续喧哗，这一次他们赤裸上身，发白

的肉体有点性感

诗是暂住在发白肉体的事

 

这一次他们掰手腕

云喊加油，水喊加油，总要有一人率先认输

沮丧攫住了他

然后是欢笑：毕竟我们

不是和死亡掰手腕，我们还不曾

倒在死亡的手腕下

 

夜晚的鼾声只归我知晓

我从你的鼾声中窃取了酒、醉语，从微信中

窃取了

他们白花花的肉体并把它们

搬运到我的诗中在云水古道

写生基地。

 

2018-6-13，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