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化山水的生命截句

——评安琪诗集《美学诊所》

任  毅

安琪在长达20年（1992—2012）的现代诗写作中，因“北漂”而激发出的生活与艺术的“焦虑与恐慌”，汇聚成长诗选《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和短诗选《极地之境》两本诗集。这本诗集《美学诊所》收入了她从2013年至今的120首短诗和3首长诗，共分三辑：美学诊所（2013—2014），天堂自行车（2015—2016），雾灵山（三首长诗）。这是诗人安琪的又一个人生与创作的转型期。2012年与知心爱人结合后生活趋于安定，动荡与漂泊逐渐远去。诗集生动地记录了这种转型心态：对乡愁困苦的记忆，对当下生活的感悟，对外出采风山水人事的诗性点化。安琪诗歌也开始转型为一种吉光片羽式的真诚诗意的汇合。

北漂生活中的困苦记忆，除了“黑暗孤寂的搅拌”（诗歌《月球表面，或蚂蚁是怎样爬上纸面的》），“狂风肆虐”“我多么单薄”（《狂风之狂》），“深夜想象滴着血”，“梦见逝去的父亲在梦中被父亲吓着”（《夜晚的方向》），更多的是浓浓的乡愁，比如《鸦群飞过九龙江》《内自我》等。

这是一曲寄寓现代乡愁充满岁月之思的现代歌谣。“鸦群”在国内多为留鸟，羽毛黑色翼有绿光，群居于树林田野，秋冬季节混群游荡且飞且鸣声音嘶哑。中国民俗中，唐以后有乌鸦叫主凶兆的说法，但“乌鸦反哺”却是儒家“孝”义的实例。诗中“鸦群”是北漂十余年后的女诗人看见北方的群鸦，联想到在故乡九龙江上飞翔的鸦群。此时的“我”，曾经艰难挣扎漂泊异乡变得黑瘦，曾经孤身打拼痛苦凄厉地呐喊，故乡已经无法辨认“我”不再青春的容颜。“我”以游子的满面风尘站在九龙江畔，您是故乡的母亲河，曾经生养了我们，我们是您的儿女，也将死在您的怀抱。然而离乡漂泊的岁月历经生离死别甚至九死一生的挣扎，我艰难地活了下来。像鸦群把死亡的噩耗传达给远方的亲人一样，带着从濒死中复活的酸楚，“我”伫立在龙江南岸圆山上的石头上。“我”的青春精神和艺术创造力由故乡的江水、山石再次唤醒，“我”得以重新“复活”“伫立”。九龙江见证了我青春爱情建构的艺术探索的前生和充满先锋色彩的诗写时代，这一切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飘走了，内化为一种哀伤。这是人到中年的岁月之思，也是一种诗写状态青春难再的遗憾与感伤。曾经的少女决不是现在的“我”，少女时代对故乡的依恋，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漂泊异乡拼命奋斗，成为现在的自己。“我”浪迹江湖和这乌鸦合成一群，十余年过去已经融入了北方的生活，成为北方人中的一员，再回到九龙江上，闽南小城漳州已变成陌生的文化氛围，故乡已把“我”当成了北方来的客人了。这生养“我”生命，渡过“我”青春，激发“我”爱情的龙江山水，已经随着时光异化，变得连“我”也认不出来，变得陌生而遥远。但“我离乡日久/但从未让异乡覆盖故乡”。乡愁背后依然是身居异乡的艰辛孤独与岁月老去的无奈。

现实生活在变化，女性主义诗人依然葆有批判的锐气。诗歌《服饰记，或镜中的女人》《白蛇传》，在对《诗经•氓》中女子、杨玉环、秋瑾及白素贞命运镜像的反思中，重新认识女性的解放与独立价值，揭露了男权社会虚伪自私面目，也抒写了对现代男性主宰社会的不满和对坦诚勇敢爱情的渴望。

更多的还是人到中年遇见知音爱人的欣喜与挺拔：“我这游荡人间的闲人/愿意在你智慧之光的引领下逐一物色/心花怒放的麦穗/心事重重的麦穗//我推开青春的麦穗/我推开暮晚的麦穗/恰恰这一株正当其时的麦穗顶到了我的额头/我认出了那忍受我并测量者我的麦穗，唯一的麦穗”（《苏格拉底的麦穗》），此诗“麦穗”应是“智慧与爱情”的双重隐喻。岁月不再，我终于找到指引我找见生存智慧的人，让我的生命二次挺拔。《拴马桩》是对对年轻时叛逆独立勇敢追逐梦想的生命状态的自豪，也是对岁月老去青春不再的现实生活的感叹。《梦，洗澡》写的是诗人直率赤诚炽烈的女性主义爱情。《螃蟹凶险》写夫妻相互救助逃过蟹毒大劫的惊险与诙谐，恩爱闲适的婚姻生活可见一斑。

山水诗是这本集子的中心。安琪边走边唱，或与爱人一起，或与诗友结伴，或独步天涯。女诗人点燃山水中的人事物景，升华他们，意象化，随笔化，截句化，诗意化。山川内化为诗人人格性情的形象载体。《鄂尔多斯的截句》之59：“我是一粒沙/一沙一世界”，60：“马兰诗社林/植下舒婷树//马兰诗社林/植下安琪树”，61：“我的安琪树/粗枝大叶，茁壮成长”。面对着恩格贝沙漠人造绿洲，安琪意识到诗歌才华后天培育的重要性，希望自己可以和舒婷老师一样成为杰出诗人。《海河天街，雨中一夜（给潇潇）》写在海河采风的诗友们诗情浓烈，歌声浑厚，骤雨中唱青春之梦家园之思，彝族诗人潇潇的歌舞抒情哀婉，歌声疯狂，雨中读诗听歌，“不是幸福人，就是绝望人”，歌调的绝望哀戚反衬了歌唱者与听歌者的默契与精神愉悦和幸福。《雾灵山》结尾：我能有第二次重返雾灵山的机会吗？即使我能，“我们”，也不能了。同行人的不同，才是山水风景的灵魂所在。安琪是个重情重义的杰出女诗人，这些山川草木，风俗景致，因为同道的诗性发挥，因为她个人的回忆、心境的变化，不断被诗化点染升华，简单而晶莹。

生命如同修行，诗歌如同得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北漂后的安琪还是超现实的，只不过多了一点儿返璞归真。北漂后的安琪还是女性主义的，只不过多了一点儿安稳娴静。北漂后的安琪还是变幻奔波的，只不过多了一点儿从容内敛。25年诗歌路，而今从头迈步越，希望她不忘初心，成为真正的国际杰出诗人，或艺术家。

2017-12-20，闽南师大。

《美学诊所》，安琪，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

《泉州晚报》2017年12月26日。刊登时有删节。吴芸，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