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安琪:七月回福建的列车上(12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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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回福建的列车上(潘洗尘读诗长江文艺出版社安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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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回福建的列车上(12首)
安琪
《母亲》
每天我都在身上找出不同的母亲
字迹模糊的母亲
允许我用自己擦去你
你总是来去匆匆
牵着你的外孙女我的孩子
有时我看着自己始终搞不明白
家族的细线
如何穿躯而过
我随意地丢弃母亲的名义
我神经质地发现我尚未崩溃
多年以前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发狂的一刻
一把躺椅扔进垃圾堆
因此我相信
我们总有一个要继承你的血液,我们将在某一天
疯掉,说吧,母亲:
我,还是女儿?
《像我这样的女人》
你在电话里说
回来还是离,你选择
我沉吟半晌,我说
我只要维持
我这样一说,眼泪就下来了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
已经不是女人
已经不是你想要的女人
已经不是你能要的女人
已经不是你该要的女人
像我这样的女人
已经不是女人
已经不是我想做回就能做回的女人
《到机场接女儿》
今天是9月28日
我的女儿坐飞机到北京来看我了
其实是我想看她就用北京诱惑她来看我了
我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机场
我以为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机场就是提前一个小时
见到我的女儿
天上来往着那么多飞机
每一架都像坐着我的女儿
天上的飞机每一架轰鸣着就像女儿飞跑着
天上的飞机落下了
我的女儿走来了
我们彼此看了看,不说话,彼此有点羞涩
我的女儿长高了
我抱了抱她,她说,妈妈我很重
你抱不动了
她说,妈妈我要尿尿
她被我抱在手上尿尿时说
妈妈我会尿到你的
那是在机场洗手间
我把女儿抱在手上我希望女儿尿到我
像小时候我给她换尿布她冷不防喷出的小尿柱
《青春行》
青春自己离开我自己行,愈行愈远
青春遇到一条河,河中的秽物尚未清理干净
青春是我的母亲多年以前生下我
然后变老愈行愈远。
《七月回福建的列车上》
列车驶过时
窗外的山,山上的草,居然纹丝不动
寂寞啊
寂寞,寂寞离我不远
就在车窗外。
《在路上》
车在路上
我们在车里
语言在我们里
漳州在语言里
漳州的人漳州的事
漳州的人在漳州的事里
一个一个漳州的人
一件一件漳州的事
像是真的
像此时
像此刻
车在路上,一闪而过
路边风景,漳州的人
漳州的事
故人西辞李白,我欲乘风归去。
《给妹妹》
但我早已预知,一切的结局,譬如你,譬如我
都是我们自己决断的
一切的结局,都没能,给父母,带去美好的
关于此生的回忆
我们都是父母的坏孩子,我们用一连串的恐慌
把父母训练得,胆小如鼠。
《北京往南》
慢慢知道方向,知道北京往南,有山东和福建
铁路时而笔直,时而卷曲
当我的眼睛望向树们逐渐转绿的归宿
北京——福建,究竟要途经多少省市请别让我计算
列车时而卷曲,时而笔直
道旁的山、房屋并未因
新春将至而感盎然
你在车上
手捧回乡的心,并未因
故园将至而感欣悦
当我的眼睛望向空气逐渐湿润的所在
北京——福建
我的喉咙深藏百年而不动。
《爸爸,我看见你松弛的小肚微微感到心疼》
北方十月,早已入秋,南方,依然可以
光着膀子以至于我看见你的小肚松弛在漳州
我曾经熟悉的家里爸爸,我看见
你松弛的小肚微微感到了心疼
你的老婆我的妈妈在厦门,你在漳州
我问你为什么不到厦门你说
这里有你的老朋友有你多年的酒肉兄弟
虽然你已没有足够的钱用来挥霍但爸爸
你依然热爱你声色犬马的过去生活
你跟我细数你每月的开支,它们恰好用尽
你退休后的每一个子儿爸爸
原谅我的离去
原谅我自身难保的北京现在
当我到邮局取款,把微薄的纸币塞到你手上
你略微羞涩的推却让我感到罪孽深重
让我感到,死亡真的不需理由
就像此刻,一个年轻的诗人自杀而亡,他丧失了
他的责任而其实,他只是在逃避但爸爸你说
你很安慰我没有死在你的前面在接待电视台
采访我的午餐上你说
你有了一个可以录制成光盘的女儿,她足以匹敌
你所有老朋友的孩子们贡献出来的房子
车子。爸爸,我也很想贡献给你物质的晚年
但我已不能
但我已踏上不能的不归路
在时间有限的长度里,我在加大它的宽度和厚度
我拥有来世却没有今生,在镜头前,我如是说。
《许多叶子》
连续两天我被许多叶子搅扰,细微处抖动不已
连续两天左边的心房在绝望地跳,头上的头
在晕,身体在软,呼吸带着哭腔——
北京,北京,这么远
福建,福建,这么近
我在这么远的北京热爱这么近的福建这一切
究竟为了什么?
《秋天回乡》
这个凌晨三点半即翻身而起的人
也不管北京深秋的寒气
这个五点半即打车奔赴机场的人
也不管路途陡峭,白露含霜
她在空中打盹,睡梦中被故乡的山河撞醒
满眼青翠的绿
树在南方不知道秋之已至
不知道秋之含意
这个在南方不知道爱乡爱人的人
此刻回程接受诗之训诫
满城短袖的男男女女
兀自呼啸的大小摩托
这个在北方的旷阔中迷失方向的人
此刻贪婪吞食着狭窄街道熙攘的气浪与凹
凸口音
再一次
她迷失在故乡拆了又建的楼层间恍然已成故乡的
陌生人!
她呆若木鸡
她不知所措
事实上她已是故乡和异乡的弃儿
这是宿命,必然的
如果你也曾抛弃故乡
她就是你!
《归之于朗诵》
他们把诗种植在这个夜晚
用男声,或女声。
朗诵者,你喉咙深处的外公,外婆
和父亲!
此刻都在徐徐走来
现在我要起身迎接他们
踩着文字的脚印
把他们从死亡中接回来——
让我做他们年幼的孩子
重新在他们怀中成长一遍。
只要我永不出生
他们就必须一直活着,永远活着。
《有故乡的人》
仅仅只需一架回乡的飞机就可填满天空的空旷
仅仅只需一个回乡的人
就可让机身变得沉重,沉重地穿越气流
颠簸如同起伏的心事。
仅仅只需一个词就能告诉你我也是有家的人
漳州,漳州
多年前我写过,我很快就要背井离乡。
漳州,漳州
为什么你要问它在哪里?
你的问如此残忍,如此无知!
仅仅只需敲打此诗
就能让我眼眶湿润
如果你为此流下了泪,你就是我的亲人
我打开家门
我来到客家楼
我坐在图书馆,就好像
我从未离开你们。

《读诗》,2018年第1卷,潘洗尘,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