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与蔡其矫老师有关的四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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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与蔡其矫老师有关的四篇文章
纯蓝的人生
——怀念蔡其矫老师
安琪
得知蔡其矫老师患病的消息时我正好也病病歪歪,就想,等病好了再去探望蔡老师。不想今天竟获悉蔡老师已经仙逝,内心悲凉,眼角含泪。蔡老师一生行事干脆利落,爱也分明,憎也分明,如今连死亡也如此不沾滞,不拖泥带水,细想起来,怎不令人唏嘘。
蔡老师是福建诗坛的常青树,足迹遍及福建大地,也因此,福建的诗人们几乎都曾受惠于蔡老师。蔡老师是个热心肠的人,喜欢做穿针引线的工作,更喜欢向各个刊物推荐诗人诗作。我第一次认识蔡老师是在1994年福建省第四届书市,该书市由漳州承办,蔡老师和舒婷、陈仲义作为特约佳宾出席了此届书市,也因此为漳州诗人带来福音。当时,漳州诗人们几乎像朝圣者一样倾心聆听蔡老师的诗歌见解,蔡老师讲解艾利蒂斯的激情,旁征博引惠特曼、帕斯精彩语句的神采,给尚处于诗歌起步阶段的我们打开了通往优秀现代诗歌的大门。
此后,便和蔡老师有了书信来往,蔡老师喜欢用纯蓝的墨水写信,他的字有着童年的工整和稚拙,很易于辨认。信的末尾,常常是“握手,其矫”。相信蔡老师这样的信一定保留在很多福建诗人的记忆中。蔡老师曾经推荐我的诗给《人民文学》和《星星》诗刊,奈何当时我的写作水准尚未到位,虽未被采用,内心对蔡老师的知遇之恩一直感怀难忘。同样的推荐之举相信也是遍及福建诗人。
时日推移,和蔡老师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每次见面,蔡老师都是神采奕奕,让人喜悦于时光对他的宽厚。蔡老师身上体现了顽强的生命意志是可以让人永不衰老的,八十高龄的蔡老师依然独自一人奔赴新疆、西藏等等,已经成为蔡老师生命中的传奇经历。在中国诗界,蔡老师是为数不多的创造力和生命力一起增长的优秀诗人。
我曾在一首长诗《任性》里用这样一句话写蔡老师:“我们的蔡把日子过得像拥抱”,认识蔡老师的人都微微一笑,没有谁不曾领略过蔡老师的拥抱,那种温情有力疼爱交织在一起的拥抱。在1999年5月省文联组织的为期一周的漳州采风活动中,一行十三人的队伍因为有了蔡老师而充满笑声。因为,在采风第一天出发的汽车上,蔡老师引用了西方一位诗人的话说:“旅行就是艳遇。”引起了满车的欢呼声和掌声。当时,蔡老师83高龄,83高龄的蔡老师在某个采风点为给我们表演茶道的女孩挥毫写下“茶如女”,记得他是想写茶如美女,结果字写大了,四个字放不下,我说,不如写茶如女更含蓄。蔡老师说,要得要得。过后蔡老师还跟我说,以后再题词的时候你帮我想句子我来写。蔡老师是客气,以他的飞跃思维,随便什么都是好句。
蔡老师的一生经历过很多波折,难得的是这些波折最后都化成了他的乐观和顽强,蔡老师的一生,是真正诗人的一生,他敢想敢做敢哭敢笑敢说敢骂,实在令同顶着“诗人”名号的芸芸众生们叹为观止。
蔡其矫老师安息。
病中卧床,突接厦门日报编辑年月电话,告之蔡老去世,约我赶写一篇稿子,明天用。不能寐,匆匆挥笔。怀念蔡老。本文发表于《厦门日报》1月5日。后又刊登于《诗刊》上半月刊2007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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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诗人的一生:回忆蔡其矫老师
安琪
舒婷老师在写于1995年10月5日的题为《退役诗人说三道四》一文中有如下一段——
“或许福建诗人真有先天优势?真是这样的,也不能抹煞几代人的心血结晶。当代开拓者首推蔡其矫先生,在‘文革’下放山区期间,他写下了-生中最优秀动人的诗篇,并以其真诚执着不屈的诗歌精神,哺育了周围一群又一群青年。近三十年来,蔡老先生几乎走遍了福建的每一地县,发掘、扶植、支持了诸如汤养宗、叶玉琳、游刃、黄江滨(笔名安琪)等福建各语系的才子才女们。诚然,他所力荐的还有许多名字最终没有进入记录,但是正因为他多年不懈的鼓吹、呼吁、评介,才形成福建诗歌的浓厚氛围。”
舒婷老师的文章说出了蔡其矫老师之于福建诗人的贡献,舒婷老师本人更是在蔡其矫老师的直接推介下加盟“今天诗群”,成为朦胧诗唯一女将。
回想与蔡其矫老师的第一次相见,是在1994年福建省第四届书市,该届书市由我所生活的城市漳州承办,蔡其矫老师和舒婷老师、陈仲义老师作为特约佳宾出席了此届书市,也因此为漳州诗人带来福音。当时,漳州诗人们几乎像朝圣者一样倾心聆听蔡其矫老师的诗歌见解,蔡其矫老师讲解艾利蒂斯的激情,旁征博引惠特曼、帕斯精彩语句的神采,给尚处于诗歌起步阶段的我们打开了通往优秀现代诗歌的大门。
书市期间当地作协组织采风,一行诗人来到九龙江畔听风看景,蔡其矫老师和大家一起骑着自行车在漳州的千年小巷里穿梭,天生自来卷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拂,又洋气又帅气,十分引人注目。在九龙江畔,蔡老师手捧硕大的单反相机摄景拍人,后来我就收到蔡老师拍摄的一张我微笑着看九龙江的半侧面照片,光线明烈,衬得人光彩十足。这张照片成为那一阶段我的最爱,《生活•创造》杂志刊登的漳州作家今声写我的一文,配的就是蔡其矫老师亲自拍摄的这张照片。据说蔡其矫老师有许多影集,收藏有他拍摄的各地诗人,不知那些照片现在何处,倘能做一个蔡其矫先生手摄诗人展,一定很有历史意义。
此后,便和蔡其矫老师有了书信来往,蔡其矫老师喜欢用纯蓝的墨水写信,他的字有着童年的工整和稚拙,很易于辨认。信的末尾,常常是“握手,其矫”。相信蔡其矫老师这样的信一定保留在很多福建诗人的记忆中。蔡其矫老师曾经推荐我的诗给《人民文学》和《星星》诗刊,奈何当时我的写作水准尚未到位,虽未被采用,内心对蔡其矫老师的知遇之恩一直感怀难忘。后来我终于在《人民文学》和《星星》诗刊发表作品了,我把这视为蔡其矫老师前期推荐的福泽。
舒婷老师曾有诗《车过紫冒》,写的就是蔡其矫老师的故乡——福建省晋江市紫冒镇。因着蔡其矫老师的友爱和好客,福建诗人许多到过此地,我也不例外。记忆中蔡其矫老师的家有一个很大的园子,里面种满了各种珍稀与不珍稀植物,它们都是蔡其矫老师从全国各地移植过来的。蔡其矫老师一生爱海、爱植物,凡与自然有关的一切,都是他心向往的。他唯独不爱人与人之间的纷争与瓜葛。
时日推移,和蔡其矫老师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每次见面,蔡其矫老师都是神采奕奕,让人喜悦于时光对他的宽厚。从蔡其矫老师我确认了,顽强的生命意志是可以让人永不衰老的。在诗歌界,八十高龄的蔡其矫独自奔赴新疆、西藏采风写作的故事,早已广为流传,成为先生生命中的传奇。在诗歌界,蔡其矫老师是为数不多的创造力和生命力一起增长的优秀诗人。
我曾在一首长诗《任性》里用这样一句话写到蔡其矫老师:“我们的蔡把日子过得像拥抱”。认识蔡其矫老师的人读到此句都会发出会心一笑——没有谁不曾领略过蔡其矫老师的拥抱,那种温情、有力、疼爱交织在一起的拥抱。在1999年5月福建省文联组织的为期一周的漳州采风活动中,一行十三人的队伍因为有了蔡其矫老师而充满笑声。因为,在采风第一天出发的汽车上,蔡其矫老师就引用了西方一位诗人的话:“旅行就是艳遇。”引起了满车的欢呼声和掌声。当时,蔡其矫老师83高龄,83高龄的蔡其矫老师在某个采风点为给我们表演茶道的女孩挥毫写下“茶如女”,他本是想写“茶如美女”,结果字写大了,四个字放不下,我说,不如写“茶如女”更含蓄。蔡老师说“要得,要得”。过后蔡老师还跟我说,以后再题词的时候你帮我想句子我来写。蔡老师是客气,以他的飞跃思维,随便什么都是好句。
2002年底,我从福建北漂至京,过上了动荡不安的生活,对此,蔡老师很不理解,曾在2005年福州“丑石诗会”上对我的未来表达了深切的忧虑。在那次诗会上,蔡老师也对诗坛中流行的后现代诗风提出质疑,认为那样的写作语无伦次不成条理,是对诗歌的不敬。87岁高龄的蔡其矫老师保持着他一贯的青春激情和对诗歌的虔诚之心,给与会诗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说到蔡其矫老师,我就想到有一年在首师大研讨会上,同为福建籍的王光明老师对一些人一说到蔡其矫老师就往“少女”一词上靠很不以为然,王光明老师认为,蔡其矫老师一生对自由的追求,对强权的毫不妥协,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2007年1月3日,蔡其矫老师病逝于北京,我奔赴协和医院吊唁并应《诗刊》副主编李小雨老师之约撰写《纯蓝的人生》刊登于《诗刊》紧急辟出的纪念版块。蔡其矫老师的一生经历过很多波折,难得的是这些波折最后都化成了他的乐观和顽强。蔡其矫老师的一生,是真正诗人的一生。他敢想敢做敢哭敢笑敢说敢骂,实在令同顶着“诗人”名号的我辈羡慕不已。
本文刊于《泉州晚报》2016年3月31日,因字数限制,刊登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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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为我们唤回蔡其矫老师
——读邱景华编著《蔡其矫年谱》
安琪
收到邱景华老师编著的《蔡其矫年谱》后我第一时间发了微信,谢冕老师第一个在帖下留言“我没收到啊”,我答,“邱老师是挂号寄的,谢老师您查一下家中有无邮局挂号单”。
邱景华老师研究蔡其矫已30多年,并且因为对蔡其矫的研究而拓展到对整个“老生代”的研究,因此本书也是对蔡其矫同代人的一种“点到”,它们穿插着穆旦、郑敏、彭燕郊、牛汉、邵燕祥等诗人的出生及创作,也有对胡适、冰心、郭沫若、李金发、艾青等新诗史上著名诗人出版著作时间的有意提及。譬如1920年蔡其矫三岁这一年3月,“胡适《尝试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这样就把蔡其矫放置到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使之锲入中国新诗史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蔡其矫年谱》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年谱”,家中不乏古今中外优秀作家的年谱,但因为与己关系不大,也就迟迟不曾翻阅。而《蔡其矫年谱》就不一样了,福建的诗人,只要在2007年(这年1月3日,蔡其矫老师逝世)之前开始写诗的,几乎都有与蔡其矫老师见面并感受蔡老师人格魅力的经历。1994年9月在漳州举办的“福建省第三届书市”上我第一次见到蔡其矫老师,1995年夏又曾受时任漳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杨少衡老师的委托,陪同蔡老师走诏安、游东山,及后到北京在各种场合与蔡老师重逢,算起来也有若干交往,但竟没有一篇比较翔实的怀念蔡老师的文章,实在是自己写人记事能力的欠缺。
读《蔡其矫年谱》,不仅是读蔡其矫的人生际遇,也是读他的诗歌创作,同时也是读诸位诗人、评论家对蔡其矫诗歌创作的评述。读《蔡其矫年谱》,我想到的是编著者要花费多大的心血来搜集整理与蔡其矫有关的一切。190页的书不算厚,但所读的资料当千倍于190页。年谱这种文体比作者自己创作一部作品还要艰辛,作者创作作品可以无中生有,年谱却必须有中找有,第一个“有”漫无边际,第二个“有”考验的是编著者的辨识力。读《蔡其矫年谱》我对“年谱”这种文体刮目相看,它的意义不亚于甚至超过作者自己创作的作品。
感谢邱景华老师用心为我们唤回蔡其矫老师。
《蔡其矫年谱》,邱景华,编著,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年。本文收入《蔡其矫研究》第二辑,李伟才,主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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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荆溪诗作《忆蔡其矫》
文/安琪
荆溪的诗歌越来越神奇了,几乎像个迷宫,使人只有走进而没有走出的能力。我知道荆溪正遭遇生命中某种不可言传的处境,于诗歌,这处境可遇不可求,于现实人生,这处境也是困住她的迷宫,她深陷其中,使迷宫外的我们焦灼,而无奈。
对荆溪,我不讳言我的喜爱,这个脸色苍白,身体瘦削,行动细悄无声的女子,极度敏感而善良。2002年10月,全国书市在福州召开,我因为黄礼孩主编的《狂想的旅程——新女性新诗歌》(海风出版社)在活动安排中有一个签名售书仪式而到福州。此前,在第三说论坛上我曾对荆溪的诗进行指点,那时她叫林晓风,出过一本诗集《理解一滴水》,是很青春期写作的那种。在签名售书仪式上,荆溪来了,戴着墨镜和一个样式奇怪的草帽,我一下子记住了她。后来我应邀在荆溪家住了几天,我看到她拿出一大叠打印的我的长诗稿并向我请教写作奥秘。其时正是我诗歌狂热阶段,基本上是逢人必谈诗,必强行推广我的写作理念,而荆溪,居然听了进去并全盘接受。后来她在接受吴晨骏访谈时如此表达:“《任性》对我的阅读构成了极大的挑战。我迷失在它的速度、力量、破碎、新奇的语词组合……使我产生极大的快感。我似乎明白我要找的是什么了。我遇见安琪,她的诗歌给了我新的血液。”重读荆溪这么坦诚的叙述,我眼睛发酸,我见过并领教过诗歌界欺师灭祖的现象,他们和学界的认祖归宗构成多么大的反差。时至今日,在语言的出神入化上,荆溪已远远在我之上(按她自己的说法就是,“我觉得我轻易一写就是,跟吹了仙气般的语言”),这是我要推举她的原因之一。
看看这首《忆蔡其矫》(在荆溪近几年神秘莫测的诗作中它算比较好读的一首),通篇碎片式地呈现了与蔡其矫有关的几个意象:1)园坂,隶属于福建省晋江市紫冒镇,是诗人蔡其矫的故乡。舒婷有诗《车过紫冒》,写的就是此地。因着蔡老的友爱和好客,福建诗人许多到过此地,荆溪也不例外。2)翻土种粮,据我所知,蔡老喜欢花草,亲手在自家花园种植了许多花卉,此句当是诗人们在蔡老庭园里种植的记录。3)苎麻,植物一种,可视为诗人们和蔡老共同种植的例证,而加之于苎麻的“暗恋日程”“怀孕日程”,拟人化地说出了苎麻的成长,也暗含着诗人们鲜活生动的情愫和生命想象力。4)星期四,无疑,这说的是诗人去园坂的时间,春天的某个星期四。
蔡老是一个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的诗人,《忆蔡其矫》选择的角度正好切合蔡老的热爱,可见诗人对蔡老生平的把握是准确到位的。而通篇之跳跃闪烁,反映了诗人情绪的起伏跌宕,这起伏,这跌宕,福建诗人们都能感同身受,蔡老之于福建诗界的贡献,有舒婷散文《退役诗人说三道四》可以佐证。而蔡老之亲切、平和,之竭尽全力举荐新人的义气,在福建诗界已成传统之源。荆溪此诗用如下一句话给予了精辟概括——
“只一个人,很快变成山河”
这一个人,现在躺在大地的怀里,成为山河的一部分,而他所留下的诗歌激情,所走过的福建每个角落,都将传递他不息的生命之火。
我想推举荆溪,还因为她美好的品性所给予我的温暖,记得我刚到北京,漂泊困顿中她经常对我说,安你不要发慌,老了有我吃的就有你的。同样的话柔刚也经常说。我家乡有家人,老了自然不会找他们但他们的话对我却是非常有力的安慰,2002年10月我曾用“荆溪”为题给荆溪写过一首诗,时隔10年,我愿意用此文感谢荆溪好姑娘,新的一年里祝福你!
2012-2-3,北京
《忆蔡其矫》
荆溪
散落纪念册中
一些事物,翻土种粮
涌出很多小鸟儿,小绿,小旋,小仙儿
小小的春天
车到园坂,只一个人,很快变成山河
苎麻的暗恋日程,怀孕日程
礼拜四
但不是带走
2010年4月14日
本文刊于《特区文学》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