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新

——简评安琪《美学诊所》

文/张子清

 

很高兴读到安琪最近寄赠的三本书《北漂诗篇》、《第三说》和诗选集《美学诊所》（2017）。大概我一直阅读诗，译介诗，一看到通常的诗不免产生审美疲劳，不愿读下去，宁愿读人物传记或微型小说。可是，安琪的诗除外。读她的诗，总能产生一种由衷的愉悦，带来一种美的享受。安琪善于以她独特的眼光，深入体察自然的、历史的、社会的各种现象。例如：

 

狂风肆略的露天马路/不是你和风对峙的地方//风没有身子，却无处不在。（《狂风之狂》）

失眠是一扇关不紧的门/我曾尝试着从这里出去。（《夜晚的方向》）

鲫鱼游出汤面的时候/如数归还烹制它的油腻，和泡沫。（《鲫鱼游出它的汤》）

或刘或关或张/皆是可以想象/八月末。秋雨。秋风/微寒/人微颤/想蜀国气数已尽/纵使我入祠/也拯救不了/它/必然的灭亡。（《成都，过武侯祠而不入》）

那年春日，在厦门，我食螃蟹一只，就橙汁一杯/当夜腹如刀绞……天亮脸黄/体弱，始知螃蟹凶险，被食，也食人//今年秋季，在北京，你（指安琪的丈夫——笔者）食螃蟹一只，就绿茶一盏/当夜腹痛，腹泻……辗转中/你幸逃大劫。天亮时你惊呼螃蟹凶险，我答正是/且看螃蟹那张牙舞爪样，岂是等闲之辈？（《螃蟹凶险》）

 

读到这样的诗句，你的精神能不为之一振？你的眼睛能不为之一亮？在这本诗集里，像这样精彩的诗行，你能随处读到，感到诗人的机智，诙谐，含蓄，哲思，出其不意，话中有话，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这本诗集辑三（2013-2015）用日记的形式，记叙诗人游历“雾灵山”、“花果山庄”和“阿尔山”的足迹和感受。例如：

 

伤感的雾先用男声再用女声遥遥赶来，警醒的灵/起身迎接。雾灵山，在弯曲的石路那端，石路弯曲/弯曲又弯曲。（《雾灵山》）

八月的花果山庄，尚未到万物凋零的时候，你/的心尚未感到凄凉，你的青春尚未感到苍老，因此你的/爱情尚未到来。（《花果山庄》）

在阿尔山，我第一次吃到黑蚂蚁，又黑又大的蚂蚁，点缀着又黄又脆的煎鸡蛋，他们说黑蚂蚁可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他们说而且也获得爱斐尔（诗人，现居北京，就职于北京一家综合医院——笔者）的认可，我的筷子因此毫不犹豫伸向黑蚂蚁煎鸡蛋，凡爱大夫说对的我绝不说不对。（《阿尔山说》）

 

诗人好似与读者侃侃而谈，意趣盎然地与读者分享她一路上的新发现，新境界，新感受。这是诗人在艺术形式上成功的新探索:句子长短悬殊，而且散文化，这恰恰与美国西部大诗人卡尔·桑德堡的一些诗句不谋而合，例如，他的《许多帽子》中的2-11节(《卡尔·桑德堡诗歌全集》,1970，第430-434页)。迄今为止，桑德堡的诗全集尚未译成中文，我相信这是安琪独自探索的成果。成熟的诗人不拘泥于传统形式，总在艺术形式上寻求突破。安琪也如此，她从不写单调的叙事诗，不写浅薄的哲理诗，也不写矫情的抒情诗，她写的是安琪品牌诗。

比起她的《极地之境》（2013）和《60首诗》（2014），安琪的诗风现在有了显著的变化。她在后记里，说她“不喜欢没有突破、不断重复自己的诗。”她的深切体会正好符合了T.S.艾略特现代派时期的至理名言：“重复自己，等于艺术的死亡。”难得的是，安琪自觉地改变自己，警惕重复。庞德曾把《论语》中的“日日新”译成“make it new”，意思是“使它变新”，即诗歌要创新。庞德一辈子的诗歌创作都是创新，他希望其他的诗人也要创新。纵观安琪的创作，我们欣喜地发现她的诗的确在求新，变新，创新。这是她有意识地防治诗歌病的结果。她在《美学诊所》一诗里说：

    

美学没有诊所，患美学病的人怎么办？

 

我写下这一句，两天写不出第二句

是否有诗歌诊所可以解决我的问题，我疑心我也病了。

 

我看到患美学病的人开了诊所，诊所名美学

我是否也该开一个诊所，诊所名诗歌。

 

我相信当我坐诊诗歌诊所，我的诗将源源不断

就像我相信，每一个医生都不生病，也不死去。

   

安琪半调侃半认真地告诫自己：自己患了“停滞不前”的诗歌病了，需要加紧诊治：冲开障碍，开辟新路。

当然，安琪的康复和更新主要源于她的客观环境的改变，她没有了创作《极地之境》时期的那种焦躁，苦闷，倔强，不屈不挠。而今，她有了充裕的闲情逸致，不惜花时间画一幅幅精致的超现实主义插图，也不惜花时间字斟句酌，突破句式的陈规，例如：

 

所有女人的骨子里都有想为异性展示

美好的一面并获得异性认可，的冲动

——《应胡亮之约为苏小小而作》

 

这两行这样的安排，催生了模棱两可的含义：第一种是女性想获得异性认可和由此产生的冲动；第二种是女性想获得异性认可，并想获得异性的冲动。又如：

 

我被黄河巨大的圆所震撼

静静地，静静地流下，久别重逢，的泪水。

——《天下黄河第一湾》

 

最后一行，按常规，应该是“静静地静静地流下久别重逢的泪水”，但为了突出“久别重逢”之情和感动的“泪水”，诗人故意把句子打散，由此造成读者的审美期待。再如：

 

在黄昏中是你们削薄光线，不断加重

西海子公园的沉寂，与荒凉。

——《西海子公园：兼怀李贽》

 

最后一行也是诗人故意打破汉语句子的陈规，突出荒凉的景色和荒凉的意绪。

更重要的是，安琪能有余暇更加深刻地观察世事，反思人生。例如，诗人借用许仙的口吻，表达人生的悖论：

 

世间的人

如果你是我，你要对有白蛇之身的娘子如何处置

是随同她回家

还是听任法海把她镇在雷峰塔

如果你是我

请为我掬一把同情泪

如果你不是我

请把她领回家，从雷峰塔下。

                  ——（《白蛇传》）

 

诗人以此提醒我们：不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Catch-22，即像美国小说家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所描写的永远无法摆脱飞行任务的飞行员之左右为难。又如：

 

你几十年的生命怎能斗过几百年？

逃啊

屏住呼吸

就是皇帝此时也是死尸

你想看凡人的坟墓吗？

你不想

那你为何要到这同样腐朽的死亡中来看死？

                   ——（《清东陵》）

          

诗人以黑色幽默的手法，揭示了往往被常人忽视的常理。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安琪在字里行间虽然不时流露出青春不再的感慨，但不消极，同时策马扬鞭，奋发向前：“你我翻身跃马，/抽打着梦想的长鞭/梦想有多远/马就能跑多远”（《牧马庄园》）。在她豪情满怀的同时，却不忘记提醒自己的虚弱：“一匹患了焦虑症/的斑马，终于来到了它的中年。哦//可怜的斑马/我以同样面临的中年/问题，对你本质上的虚弱表示深深//的哀悼” （《无从驯服的斑马》） 这表明了安琪对人生短暂的确认，对时间永恒的敬畏，因此自然地戒骄戒躁，灭除通常浅薄者的无知和狂妄。她在后记里与读者坦诚相见，无故作谦虚之态，也无浅薄的得意之情，因此使人倍感亲切，乐意当她的粉丝。加上胡亮的序言深中肯綮，令人信服，增进了读者对安琪诗歌的理解和欣赏。 

令人欣慰的是，安琪现在有了安定的环境，安定的心境，能带着愉悦的心情，伸展她诗的触觉，探索新的领域。作为众多北漂者中的一员，安琪甘愿放弃南国的舒适生活，到北京去寻找她所钟爱的缪斯。北漂其实是自我流放。凭她出众的才华，坚忍不拔的努力，如今她的北漂终于有了好结果，总算已经停靠在安全港湾，坚信她备足燃料和食粮之后，必定再度扬帆远航。

                                       ——2017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