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宇的现代派

——简读夏宇

文/安琪

如果不写夏宇，最痛苦的将是鲁亢，这位《海峡瞭望》的创意编辑拉着我开设了“台湾诗人推介”专栏，看我写完了1234567……都写到50了还没写到夏宇，纳闷了，“安琪你是有眼无珠，还是故意跟夏宇过不去？”，多次的电话催促中他都差点把这话说出口了。夏宇，我怎能不知道呢？随机拉一个大陆诗人，问他/她知道这首诗吗，他/她保证点头，他/她不点头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诗人——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

这首题为《甜蜜的复仇》的诗作被视为夏宇的经典之作，受到诸多名家点评，陈仲义先生在题为《刁钻而诡谲》的千字文中认为，“如果公投百年百篇新诗选美，我会不假思索地荐它一票。因为全诗仅仅二十四个字，就成功地处理了一次人类普遍性的情感离合，一以当百，奇特的化学腌制方式，独特地表达了自我心理经验”。

我不知道夏宇如何看待自己这首被广为传颂的代表作，就我自己，并不认为这首诗好到什么份上，我觉得它更多是一种小机智。当然，读一首诗必须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譬如夏宇这首诗写于何时，那时普遍的写作是不是很迂腐没有想象力，如果是的话，则这首自然会令人耳目一新。因为无从读到夏宇更多的诗，我对夏宇的判断很难形成。2013年，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中国新诗百年大典》30卷，全书由大陆学界著名学者洪子诚、程光炜担任主编，各卷分别邀请两岸知名学者当执行主编，台湾诗人占了3卷。“百年大典”的出版是中国大陆诗歌出版的大事，出版后引发许多关注和争议，我在阅读相关报道时注意到一件事，被问到台湾著名诗人夏宇为何没入选此套书系时出版社编辑沉河回答，夏宇拒绝授权。说实话我很吃惊，本套书有严格的选定入选者程序，几经投票方得出这么一个百年名录，如此珍贵的机会夏宇竟然拒绝？后来又陆续听说夏宇很有个性，不仅大陆选本，台湾选本很多她也拒绝。“很有个性”，成为夏宇留在我脑中的印象。我之不写夏宇，就是这“很有个性”吓住了我。我怕写不好，夏宇发个申明，那我真是自讨没趣。

另一方面，确实大陆很难读到夏宇的诗，除了那首《甜蜜的复仇》，我真的没读过夏宇其他的诗。

但我在写台湾诗人系列文章时经行在资料搜寻中读到某某诗人受夏宇影响的句子，譬如年轻的80后诗人叶觅觅19岁时写了第一首成形的诗《他们》，参加联合文学杂志社举办的文艺营文学奖比赛，得到了首奖，评委的评语是，“有夏宇的影子”。当然，叶觅觅不认为自己是夏宇的影子，叶觅觅自己对夏宇倒是有自己的评价，她说，我很喜欢夏宇赋予诗的各种自由度和可能性，应该说是她帮大家打开了一扇门，大家从那扇门跑出去之后，就可以自己随意到任何地方了，不一定要跟着她跑（她可能也不喜欢别人跟着她）。

是的，夏宇“可能也不喜欢别人跟着她”，但每个成功的诗人总拦不住人家跟着他/她跑，大家都想复制成功的经验，想省事，在别人开辟出的道路上跑总比自己开路省力，运气好的话还能超过开路者，大陆诗界那些风头人物，每个人后面都跟着一群诗人。天才是来开路的，哪有那么开路的天才呀。

萌生写夏宇的念头是今年7月31日，这天，“诗人文摘”微信公众号“新诗百年”栏目推送了夏宇一组诗，这是我第一次读到夏宇这么多首诗。简介上这么一句让我更惊讶，“自1984年起以笔名童大龙、李格弟等发表歌词，比较广被世人传唱的有齐秦的《狼》，赵传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男孩看见野玫瑰》，陈珊妮的《乘喷射机离去》等”。啊，当年风靡大陆的《狼》是夏宇作的词？！这真让我肃然起敬了。我很羡慕那些有一首诗被谱曲演唱并称经典的诗人，胡适前辈的《兰花草》如是，更前辈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如是。大陆诗坛近几年开始有“唱诗”一说，许多当代诗人的诗作有了变成歌的机会，这是诗人们的福音。

我开始阅读夏宇这一组诗，第一首自然是《甜蜜的复仇》，此处按下不表。第二首《跟你的Textwood一样蓝的天》，我特意查了一下，Textwood意味苹果牌牛仔服装系列，诗中有生存的努力和生命的顽强，有你我的感情。第三首《鞋》，叙述“你”的日常常态，隔空看见“你”做什么，一路写下来，落点到“鞋”，原来是为的拿“鞋”来比喻自己。第四首《爱情》，把爱情比喻为蛀牙拔掉的空洞的疼，这是爱情感受一种。第五首《上邪》， 汉代民歌中说，“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夏宇就从“竭”入手，开篇即“他干涸了”，然后语言一路推进，这是一首由语言自身的滚动带出的叙述逻辑的移步换景，非常漂亮，隐约又有种无情的味道。第六首《蛀牙记》，第二次看到夏宇写蛀牙，我想夏宇一定苦于蛀牙多次，依然是爱情诗，以蛀牙自况，痛、如何痛，都只能自己承受，他人的关心也缓解不了。无需一一解读夏宇诗作但可以简短作结，夏宇的想象力奇绝、跳跃，她不安分于常见的修辞策略，语言的节奏极快，会带着你走。读夏宇，会吃惊、会微笑，可能也会疯。夏宇的现代派是另类的思维和情感维度所指向的现代派，而非语言的胡乱搭配所构成的不知所云的现代派。

　　　　　　　　　　　　　　　　　　　　2017-9-21

《上邪 》

夏宇

他乾涸了，他们是两只狼狈的桨。 
他描述钟，钟塔的形状，绘画的，有一层 
华丽的幻象的窗。垂直的女子细致像一篇临 
刑的祷文。 
类似爱情的，他们是彼此的病症和痛。 
他描述钟，钟声暴毙在路上。 
远处是光，类似光的。类似发的，光肯定 
为一千尺厚的黑暗；他描述钟声，钟声肯 
定钟，钟是扶持的长钉。肯定的锈，以及剥落。 
剥落是肌肤。石器时代的粗糙，他们将以粗 
糙互相信赖。仍然，他不作声，他描述战事， 
占据的钟塔，他朝苦修的僧院放枪。钟声 
暴毙在路上。 
他仍然不作声。谣传他乾涸了。他们主动修 
筑新的钟塔，抄录祷文，战后，路上铺 
满晴朗的鸽粪。 

夏宇，原名黄庆绮，笔名李格弟，1956年出生于台湾，祖籍广东五华，台湾国立艺专影剧科毕业。19岁起开始写诗，是1980年代以来台湾最重要的诗人（她不喜欢被贴上“后现代”的标签），著有诗集《备忘录》（1984）、《腹语术》（1991）、《摩擦·无以名状》（1995）、《Salsa》（1999），以及音乐专辑《愈混乐队》（2002）等。也写过少量的散文和剧本。自1984年起以笔名童大龙、李格弟等发表歌词，比较广被世人传唱的有齐秦的《狼》，赵传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男孩看见野玫瑰》，陈珊妮的《乘喷射机离去》等。

—————————————————————— 

刊于《海峡瞭望》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