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源上课记，2016年10月27日

安琪

2016年10月27日，难得下雨的北京突然下起了暴雨，而且是一整天的那种，我看了看天，阴惨惨的，入秋的北京在雨声中更添寒意。我穿上黑昵外套，足蹬黑皮鞋，手持碎花浅褐色雨伞，踩着一地雨水奔向地铁八通线，16点20分，京源学校有一场写作课等着我开讲。我暗暗地想，如果是诗会，我一定找个理由请假，但现在，我面对的是中学生，他们是最守纪律的一个群体，我不能让他们白等。

此行京源缘起于诗人杨东彪的推荐，10月21日我在厦门鼓浪屿参加国际诗歌节期间接到杨东彪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到北京京源学校红豆文学社讲写作课，我说可以的，给学生上课是件有意义的事。杨东彪于是把我的电话给了京源学校李炎老师，我们这就对接上了。

25号回京即接到李炎老师询问，27号有一堂文学选修课原定授课教师冯雷老师另有他事，问我有无时间顶上，我说有，李炎老师提醒我，只有5名学生，我说没关系。我和京源学校就这样结下了生命中的缘分。

到京源学校需在地铁一号线八角游乐园下车，出站后雨更大了，我茫然不知如何行走，就叫了一辆黑车，20元车费一直把我送到京源学校门口。李炎老师今天在北京语言学校开会赶不回来，特意安排了高国然老师来接。高国然老师是个年轻温柔的女子，她把我带到教研室等着孩子们下课，此时大约16点。我是13点40分从通州家里出发的，我家在东五环，京源学校在西五环，漫长的旅途在北京是家常便饭，一路看看书倒不觉得浪费时间（我看的是《时尚和死亡的对话》，意大利诗人、哲学家贾科莫·莱奥帕尔迪著，书不厚，四趟地铁就能读完）。高国然老师以为我是小语种老师，我说不是，我是来教写作课的，高老师微笑着说，你是作家，真了不起。我说，也是一种爱好吧。高老师问我在那所大学任教，我说我在作家网上班并让高老师百度我们作家网，高老师果然百度出来，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

时间要到了，高老师把我带到高一五班教室，孩子们刚刚下课，纷纷跑出教室，教室一下子空了，一会儿来了一两个学生，高老师还有课要先走，她对我说，讲一小时，讲完……高老师停了一下，我接上话头，讲完我直接就回家了，您不用操心。高老师笑了笑说好，就走了。

我看了一下，来了四个学生，三女一男，我问，你们是来上写作课的吗？他们点头。其中一个女生怯怯地对我说，老师，我想去上音乐课，音乐老师要我向您请假才行。我说，可以，你喜欢音乐就去听音乐课吧。她高高兴兴地跑了。我说，不是有五个吗？还有一个呢？有学生回答，他/她今天请假了。我说，好吧，三个就三个。

三个学生各自坐好，一个女生坐第一行第一排，一个女生坐另一行第二排，那个男生则坐在第一行最后一排。

我问他们，你们都是喜欢文学的吧？没想到男生摇了摇头，我很奇怪，不喜欢为什么来写作兴趣小组。男生答，老师安排的。好吧，希望你能慢慢喜欢，我这么说。

我拿起粉笔：“我是你们新的写作课老师，我的名字叫安琪，你们可以百度我，但必须加上两个字诗人”。

我在黑板上写下“诗人安琪”。

“这是我的笔名，这个笔名没取好，安琪太多了，各行各业都有安琪，床垫有安琪，面粉有安琪，卫生纸有安琪，所以如果你们今后要写作取笔名，或从艺取艺名，一定要吸取安琪老师的教训，取一个有意义、容易记又不会跟大家重复的名字。我想说的话题就从文字开始，因为文字确实对文明的传承太重要了，我们中华文明五千年不断绝，就是文字的力量。那么文字是谁发明创造的？在我们中国，有这么一个传说，传说创造发明我们文字的是一位名叫仓颉的人”

我在黑板上写下“仓颉造字”。

“他是轩辕黄帝的史官，我们都说我们是炎黄子孙，这里的黄就是黄帝。仓颉根据野兽的脚印研究出字的结构，创造了汉字，有了文字，中华民族的繁衍便有了记录传世的可能，我们的文明才能够代代相传传到今天，所以说仓颉非常了不起。民间传说，仓颉造字后，天雨粟，鬼夜哭，就是老天下大米了，鬼魂在夜里哭泣，怎么理解呢？下大米是好事，庆祝仓颉造字给人类带来的便利；鬼魂哭是坏事，是说有了文字后，人类的智力开启了，就会动歪心思，以后战争啊什么的会闹得连鬼也不得安宁。世界确实就是这样，有了文字，有了智慧，有好也有坏。老师讲了中国古代传说仓颉造字，现在再来讲外国与语言有关的传说，语言和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不是经常说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吗？文字就是书面语言。话说上帝造人时人类的语言是相通的，讲的是同一种语言，互相都听得懂。有一天，人类就商量着想上天看看，看看上帝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们就相约一起造塔，这塔名叫巴别塔。”

我在黑板上写下“巴别塔”。

“他们就是想通过巴别塔登上天。他们造得很快，齐心协力，塔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一天上帝没事往下界一看，咦，人类在干吗呢，不得了，他们在造塔，都要戳到天上了。不行，我不能让他们上天看到我。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他们停止造塔？”

二排女同学小声回答：“让人类有重力”，说完马上捂住口，好像觉得自己说错了。

“很好，你有自己的见解真的很好，你回去可以把你的这个见解写出来就是一篇神话故事，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在老师这里，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你们对事物的判断可以有自己的观点，关键是，你的观点要能立得起来，也就是，你能拿出证据证明你的观点。当然，你们是学生，要考试要升学，在安琪老师这边怎么都行，在你们上课那边要以你们的老师的标准答案为准，不能随便有自己的观点，这是安琪老师要强调的。学生还是以学习、考试、升学为主，你们只有考上了好大学，才能来到一个更高的平台，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因此学生时代的苦是值得吃的。好了，回到巴别塔的故事，上帝采用的方法和这位同学不同，他不是给人类以重力让他们掉到地面上，而是打乱人类的语言，让人类的语言不通，人与人不能沟通，这塔就不好造了，大家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一团混乱，塔最后没有造成，半途而废。可见，语言是多么重要。现在安琪老师介绍了自己，也说到了语言和文字的重要性，现在老师要你们用你们的语言介绍你们自己，说出你们的名字。”

我给三位学生各发一张复印纸，让他们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点名第一排名叫张子墨的女生上讲台自我介绍。

她羞涩地站到讲台前，“我叫张子墨，初二学生。张是爸爸的姓，子是因为妈妈怀我的时候一家人都认为怀的是男孩，就决定用子这个字，墨是爸爸妈妈希望这个孩子有文化。我出生后虽然是女孩，爸妈还是用张子墨为我取名。我平时喜欢动漫，有时也喜欢读小说。我自己有个朋友圈，在朋友圈里我给自己取了两个名字，一个叫黎纸，我喜欢黎这个音，纸是因为我发现很少有人用这个字作名字。我的另一个名字叫纸子咲，咲这个字很少见，笑的意思。《诗经》有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觉得这个比较难实现，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咲’就不错了，在一起的每一天高高兴兴就好。其他的没什么要讲了。”

“张子墨同学讲得真好，你回去把这段写下来就会是一篇很好的小文章，我们要善于把平时的感想写下来，写下来它就是你的了，不写就忘了，就浪费了。写作就是这样，点滴积累。张子墨对‘纸’的选用很独特，非常好，正与你名字中的‘墨’相呼应，目前我还没看到谁用‘纸’做名字，这个字可以用。‘咲’这个字我就不太赞成了，太偏了，估计很多人念不出，电脑里也不好找，不利于传播。下面我们请这位同学。”我点了第二排的女生高源。她走到了讲台。

“我叫高源，我有好多个名字，结果我的户口和身分证都正在办理统一名字，很麻烦。我读初一。高源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的一家人都在高原工作，打井钻探，因为‘原’太普通，就改为‘源’。我喜欢画画，但爸妈担心我耽误学习，不给画。我喜欢读课外书，爸妈也不给读，所以，现在我没什么爱好。”

高源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名字，遗憾我当场没记下来，现在想不起了。我请高源同学坐下：“从你这几个名字看，还是高源好些，尽管这个名字还会跟人重合。有爱好是好事，有爱好证明你天分里有这个东西，天分很重要，我们从小经常被灌输这么一句话，好像是爱因斯坦说的，‘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天分”，好像汗水很重要，天分只占很少一点点。但事实上，后来资料披露，这句话被割掉了尾巴，其实它后面还有一句话是什么呢？”

我停了下来，看见高源嘴唇蠕动着，就请她回答。

“好像是，没有这百分之一的天分不能成功”。高源用蚊子似的细微嗓音说。

“对，高源书读得多，知道这事。其实呀，人家爱因斯坦说，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天分，没有这百分之一，一切免谈。可见在爱因斯坦心中，这百分之一更重要。天分是先天带来的，爹妈遗传给你的，也许你爹妈也有画画这个天分，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没发现自己有这个天分，没让自己的这个天分充分发展，结果他们以为自己没有这个天分，现在他们把这个天分遗传给你了却不知道，还来压制你这个天分。天分就是你本来是牡丹花，但爹妈不给你长成牡丹花的土壤，却非要你长成橡树，结果你牡丹花没长成，橡树也没长成，爹妈又骂你，你多冤啊。所以你回去跟爸妈说，我们老师说了，我爱画画的天分是你们给的，你们要让我充分发挥才对啊。那现在问题来了，画画和学习冲突了怎么办？老师刚才说了，学习还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要考上好大学，在好的大学里有更多成长的空间，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学到更多本领。所以老师建议你跟爸妈说，每天给我半小时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画画、读课外书，怎么样？这半小时之后我就认真读课堂上的书，这样两方面都不耽误，最后我又能开出牡丹花，又能长成橡树。”

高源点点头。我接着说：“高源爱读课外书，我们就来谈谈课外书。其实我们的课本也有很多好的文章，譬如鲁迅，还有这张课桌上放着的《红楼梦》”，我看了一眼教室里一张课桌上的《红楼梦》顺势说道：“这《红楼梦》在教材里有选章，到高中时你们就会学到。许多作家一生中都会有一本书是他们必须重复阅读的，《红楼梦》就是被重复阅读最多的一本，《红楼梦》影响了很多作家，张爱玲、王安忆，等等。她们直接从语言上接受《红楼梦》的影响。《红楼梦》采用四大家族盘根错杂关系的结构模式一直到今天还是小说家写长篇小说的结构模式，设置几个家族，几个主人公出自各自家族，然后又互相发生爱情、婚姻关系，每个家族代表一个阶级利益，阶级与阶级的冲突、纠缠，就这样的模式写出了波澜壮阔的历史，这就是《红楼梦》给出的模式。我认为《红楼梦》是大地，是母体，可以提供一个人充足的养料，我们要读的书就是《红楼梦》这样的经典，你一天用半小时来读，日积月累，读完了，再读其他经典，注意，读经典，你可能说老师我不知道什么是经典，好，读了《红楼梦》老师再推荐给你其他经典。为什么老师提倡要读书，一个人本来只有一生，当我们读了《红楼梦》，我们就有了《红楼梦》里所有人物的一生，作者曹雪芹的一生，作者笔下人物贾宝玉的一生，林黛玉的一生，薛宝钗的一生，好多好多人的一生都进入到你身上，你不丰富才怪，其他不读书的人只有一生，多可怜，多单薄。这是小说给予的，诗歌呢，我们的诗歌大部分抒情诗，叙事诗不多，所以诗歌不是提供给你人物，它提供你心灵。每一首诗都是作者的一种心灵状态，你读了，有了共鸣，或者你被激发了，你就多了一种心灵状态，读的诗越多，你的心灵被充溢得越多，你就情感越丰富，你心灵越敏感，你感受到的世界就比不读诗的人越磅礴，这是你读诗的收获。我们读诗读小说就会拥有不一样的看待生活看待世界的眼光和心灵。现在我们请孙瞾辰同学介绍一下自己。”

最后一排男生孙瞾辰来到讲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孙瞾辰，读初二。孙是爸爸的姓，辰是出生的时间，辰时出生，瞾是全家人共同的选择，武则天那个瞾。我没什么爱好。”孙瞾辰羞涩地走回座位。

“好，我们来看孙瞾辰这个名字，爸妈给了你武则天皇帝创造的这个字，瞾，日月当空，多么辉煌，这个字寄托了爸妈对你的期待，文字是有神性的，老师相信，你的名字会带给你强大的暗示作用，今后你一定会大有作为，等你成为科学家或文学家的那天，记得来告诉老师，说老师你当初的预言是准确的。你一定有爱好只是现在自己还不知道，下一堂课老师帮你找找。”

此时下课铃声响起，陆续有同学进教室，我向三位同学说，今天我们的课就到这里，谢谢你们。

“老师，下节课您还来吗？”高源和张子墨问我。

“现在还不知道，我听安排，老师也期待能再见到你们。”我说。

走出教室，17点30分，天色已暗，华灯初上，雨声依旧淅沥，我手持雨伞，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雨水行走在通往地铁的路上，一路哼着歌，感到授业的愉快。1995年我转行到文化部门离开中学教师岗位，算来已有21年了。是的，我曾当过7年中学语文老师。

                                        2016-10-29，北京。不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