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的诗及文(《诗歌风赏》2015年第4期)
(2015-12-15 16: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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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的诗(13首)
《六月在阿尔山》
我知道六月在哪里,我知道
通过阿尔山,我就能找回我的六月。
内心的想象永远有一个准确的对应物
等在那里,譬如阿尔山,那汹涌的云推云。
我曾经在风景面前束手无策,我如今又在
风景面前束手无策,阿尔山,对我,你是
残酷,和威压,绝望的火焰已经烧到我了
于是我一宿难眠。
放了我吧,放了我被美诱惑过的心
放了我被抓捕到的灵魂的惊吓,美是害人的。
我已经枯坐到凌晨
眼看着鱼就要游上天,露出鱼肚白
眼看着一整夜我的枯坐就要被解穴
我
依旧没有生育出我的阿尔山
但我知道六月在哪里,我还知道
因为阿尔山,我的六月永垂不朽。
《阿尔山梦境》
当我来到阿尔山
我其实是走进了一个梦,阿尔山
巨大的梦境包裹了我——
我们总是把难以置信的一切称之为
梦
这一周我什么也没干
除了沉迷美色
杜鹃在杜鹃湖畔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
花季,遭火击的树桩里一株新树已经
成长,杜鹃开花,树桩长树
每一件物事都在做自己擅长的事
这一周我什么也没干
我吸食美色
并把它们蓄养在心,一旦需要
它们也会开花
成长
那覆盖着你的热的圣水
温润,柔滑
你从圣水中站起,抖落一双双温润
柔滑的手
你只要到阿尔山
你就能跌落到热的圣水的怀抱
你就能在热的圣水的怀抱里温润
柔滑
当我离开阿尔山
我用语言画下的这个梦境总是未能得到
梦中人
的认可。
《阿尔山赞美诗》
哦阿尔山,你是自然的博物馆
陈列着:流泉、林木、死火山
活火山。
天空亘古如斯,大地却已几经变幻
哦阿尔山你留下了时间跑过的证据
时间并非无迹可寻。
三尺深的腐殖物,静静埋在白桦树脚下
你不是白桦树,你的脚必须对此表示敬畏
哦阿尔山,有时我不得不认为,你如天空
亘古如斯。
每一朵花都在原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它们,是同一朵花。
但每一个注视过阿尔山的人都不是,同一个人。
你的赞美诗是花,还是人?
哦阿尔山,自然的语言,和人类的语言
请你选择。
《阿尔山如是说》
姐妹们,你们脸孔放光地走来
长裙刮起阿尔山旋风,红加黄加绿加蓝加紫加黑加……
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种颜色的风
姐妹们你们惊讶的呼喊我已听到
我吓住了,还是震住了你们?不,我只愿理解为
我迷住了你们
姐妹们我的湖水有时强有时弱
我的湖水有时静有时喧,柔和或激烈的光芒
照见你们纤细或勇猛的心
我在夏天迎接你们,听,群花在鼓掌!
我在秋天迎接你们,看,多汁的果实滚滚奔来!
我在春天发狂我也有满腹的秘密要寻找秘密的出口
我在冬天安眠这冬雪的厚棉被多暖和呀
姐妹们,如果你们在冬天到来
请一定轻轻蹑脚,不要吵醒林木们的睡梦
不要吵醒我,正在培植的想象力。
2015-08-01,18:19
《八月重回阿尔山》
在阿尔山
我用黑蓝风衣裹住寒冷
八月重回阿尔山,我退去了惊叹
保留了温暖,阿尔山你是我亲近的爱人
我默契于你的红石垃子
别来无恙阿尔山,草长两月,已足够淹没
我的小腿。野花更盛,依然忘我地怒放
一阵风过,每一颗小脑袋,都朝向我望。
别来无恙不知名的花儿草儿
但愿我饕餮的神情没有吓住你们,我真的诧异
地球的这个角落,埋藏有这无边的旷野、森林
清风、明月。埋藏有这未被践踏的大自然!
在阿尔山我说过,自然是主人,人是客人
我们是阿尔山客人的客人。
在阿尔山我多想反客为客成为阿尔山——
成为阿尔山永远的客人。被无边的旷野
森林、清风、明月,埋藏。
《忆泰山》
如果我不写出泰山,我必被泰山沉沉压死
必死于对曾经游过泰山而一字无成的回忆
必死于困惑、焦虑,和羞愧
必死于杜甫望岳之后收回目光的一瞥,如此冷淡
而不屑。
是的,我曾在缆车中掠过十八盘
因此我对泰山没有记忆,我的脚对泰山
没有记忆,它不曾酸过痛过,不曾向伟大的泰山卑躬
屈膝过。
它看见的泰山和任何一座山毫无二致
如果我遵从我的脚告诉我的泰山
则我对泰山的赞美将受制于它贫乏的感知
我将赞美遍布泰山的石刻,及石刻上的赞美之词?
不,我将赞美你!
那最终完成我对泰山的渴慕之情的你,我的山东兄弟。
我忆起阳春三月
光线热烈以便泰山铺开足够大的阴影把你我埋葬。
《泗水之上:在孔子墓前》
阳光突然柔和地照耀
孔林笼罩着您的光辉
您静静地听我朗读,写给您的诗篇
您施加于我身上的神迹,在此得到印证
在泗水之上
有您的安居地,这是您在梦中告诉我的
其时列车正行驶在2014年2月27日
从北京开往临沂的深夜。
不能描述的过往,目送我轮回到今日
忆昔暮春,我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您喟然长叹的模样,我还记得。
菊花点点,如说心语
奉上我今世的名字于您面前,三月的孔林
楷树在众树中漆绿字符——
一闪而过的十万土堆、二十万故人
和暂住此岸的我。
《静夜思》
这一晚,汹涌的夜,有一种磅礴的力量
拖着我,在寂静的大地上游动,遍体鳞伤。
瓦砾和碎片
组成奇怪的模样,传递出烈焰的愤怒。
在语言的逻辑中我极力排除的迟滞终于沉没。
双手举过星空为了涂匀月光——
这神秘的幻想果即使卡夫卡这样孤独的人
也想品尝。作为月光指定的遗嘱继承人,我
不是唯一的一个。
我在月光失眠的夜里写下的这首诗也不是
唯一的一首。
这一晚
黑暗正遭受洗劫
床前的李白,把故乡捡拾。故事就此开始
他如此忙碌,而尽责,一直奔走在把故乡
送回故乡,的路上。
《夜关门》
有夜,但是门关着
门关着使我看不到夜的忍受,夜的枯竭。夜梦的手
夜夜从梦里伸出
把我拽进它的惊悸,我从未在梦里笑过
但你有!
所幸你有,我才对梦充满期待,在夜的脚大踏步
踏过白天的每一晚,我拼命拍打着门
我知道梦就在门里
它用一扇门把自己与尘世隔开,每个不同的梦
都有不同的夜,不同的门
与之匹配。
不止一次我从梦里哭醒,摸到梦外的泪
我真的从未做过美梦
却也实实在在遇见了你
夜梦的手,就是这样把我推向生活,生活的狡诈
生活的奇异。生活真窄
你一睁眼,就在生活里。
2014-01-29
《故事新编》
故事总会穿过记忆的重重闸门而至
后腰贴上的暖身宝正努力建构它的疗治体系
你从感官现实中获得的满足,将加速你的成熟
故事投下犹如抵抗的影子
充满沉默、诱惑、悖论的隐喻中,听不到想要的回声
你的心里放了一把刀
你是个复述者,心里放了一把语言刀
事实上你从不使用,这把语言的刀,你只是把它放着
像放一把生锈的刀
危机来自不断响起的口哨声
群氓的表达,伴随着小规模的暴动,发生的事正在发生。
《蓬莱松》
蓬莱松寂静,棉絮一般的叶子,有疏有密
菱形吧台的每个角落,都有伸向它的注视
当玻璃门哗哗拉开
迟迟不来的雪,在天庭默读马群,马的鬃毛下垂
年轮的转盘,将把它们传送到人间,你看那烈马
从天而降
是时候了!
只有蓬莱松寂静
棉絮一般的叶子,等待水的浇灌,它的饥渴会用
枯萎的方式表达——
你的掌上有河道
你的河道有一匹秘密的烈马在耕耘
是时候了
当玻璃门哗哗拉开
倾倒下一天庭的雪,年轮的转盘,将把我们转出人间
只有蓬莱松寂静
棉絮一般的叶子,疏密有致的笔迹。
2014-01-29
《甲午年春,读《史记》,兼怀父亲》
父亲,是你说的: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所以这个春节,我不回去。
我就在异乡,读你,读《史记》
我日写诗一首,“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父亲,若你还在人世,我必接你至京
饮酒,抽烟,品茶,这些,都是你喜欢的。
我必带你闲逛庙会,地坛、龙潭湖、八大处……
咱一一逛去。父亲你说,周公死后五百年出了孔子
孔子死后又五百年了,那个即将出来的人又会是谁
父亲,我知道司马迁已把这个名额抢了过去,他不推让
他不推让!
父亲,我如今活得像个羞愧
一个又一个五百年,已过……
《漳河水冻》
车过漳河任老兄说那就是漳河
一片被雪冻住的冰河
太白太亮映照出我眼中的西门豹也白而亮
他就在漳河边往河里投进巫妪、弟子和三老
河边哭泣的女子,终于流下一生中最惊险的泪水
那是夏天发生在漳河的有趣故事
死里逃生的漳河,修渠、灌溉,泽流后世。漳河
我如今正经过你的视野,你春寒中将醒未醒的脸
闪现在我僵硬的相机里
你是一条有历史的河,因为你在邺城
我转两次车到此看你,因为你在邺城
任老兄开慢点,这桥忒短,很快就要过漳河
也许我可以把窗外白茫茫的大地叫作漳河?
雪中的大地和雪中的漳河究竟有何异样?请说出。
而雪沉默
而雪中的邺城沉默
雪中旷阔、凋敝的邺城,一片灰,一片白,一片灰白
我一来到邺城就有魏人之心了。
【随笔】
一个心智不成熟的人
文/安琪
近阶段因为看《小团圆》的缘故,起了阅读张爱玲的心,把电脑上能搜索到的与之有关的视频都看了一遍,心生感叹。张爱玲在24岁《传奇》再版的自序中所写到的“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被人们牢牢地记住并用来形容张爱玲的成名欲,人们却不继续追踪张爱玲后面的这句话“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什么威胁?张爱玲已经说得很清楚——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张爱玲一直活在“惘惘的威胁”之中,这个“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张爱玲语)的人,注定要像她母亲说的“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我不敢说我对张爱玲感同身受但我也经常有张爱玲“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张爱玲语)的尴尬。从前在老家文化馆的时候因为写作的特长,时有机会和领导同志开会见面,每到那时我就紧张局促,说话都打结。我惭愧于自己在处理现实问题上的无能,就经常采用逃避的方式,张爱玲对家中亲人的冷漠在我看来既是一种不会处理人事瓜葛的逃避,也是早慧的天才过早地认知到“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张爱玲语)的绝望而产生的放弃。每当我陷入生命中的情缘纠缠,想到人终究是要孤独而死的,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希望我能有张爱玲那样的死法,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死去,身边放一些钱让发现的人拉我去火化,骨灰撒到江河一了百了,连供人祭奠的日子也无须记录:生前既然对亲人无所贡献,死后也不好劳动他们。多年前我在回答陈蔚“你认为诗是某种精神的载体吗?”如此答道:“至少诗是我的呼吸的具象化。当我死了,诗是我的尸体。”除了诗,没有什么是我可以留下的。
张爱玲这一脉在她和弟弟张子静先后离世后就已断线,她自己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她弟弟没有结婚,所有张家的历史因此都存留在她的文字中就像曹雪芹用《红楼梦》存留了他的家族历史。我曾经在题为《曹雪芹故居》一诗中如此写道:
“2005年春节我做了两件与曹雪芹有关的事/一、第九遍读《红楼梦》/二、和小钟到黄叶村看曹雪芹故居//这两件事又分别引发两个后果/一、读《红楼梦》读到宝玉离开家赶考时哭了/(宝玉说,走了,走了,再不胡闹了。)/二、看曹雪芹故居看到曹家衰败时笑了/我对小钟说,曹家的没落为的是成就曹雪芹。)//在黄叶村曹雪芹故居里/我一间房一间房地走过,正是春节时分天微微有些阴/行人绝迹,一钟一安一曹尔。”
曹雪芹在50岁的时候因贫病无医而逝世,而生前“举家食粥”写《红楼梦》更为世人所知。所谓的世人,在死者尚“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海子语)时就是“时人”,而所谓的时人,在死者尚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时又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什么都不做,只预备在生者成为死者后再追认他们为天才大才,曹雪芹、张爱玲,都是天才大才,都是生前即已成名但晚景如此凄凉寥落,对天才大才而言,成名与他们在世时的荣华富贵幸福安宁无关譬如屈原譬如海子譬如凡高譬如莫扎特。
我不知道我是否成名也不知道我是否天才大才,我经常在公众场合或在与陌生人见面的时候羞怯笨拙的事实使我脑子经常回闪到张爱玲——这个本质上心智不成熟的人!我藉她获得一点心灵的安慰。
刊于《诗歌风赏》2015年第4期,娜仁琪琪格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