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行》

安琪

 

每次到西安都有流泪的冲动，我能听到我身上古中国的血在汹涌，我能遇到那些飘游在这个城市的无数诗魂。人的一生应该在西安生活至少四年，这样就能去一一应证那些从书上走下的地名和往事。——题记

 

《半坡人面鱼》

 

鱼儿从浐河游到陶罐时

就不想走了

就停住脚了

鱼儿鱼儿，半夜来看你的是天上的神明

他的脸一半纯白

一半纯黑

他在天亮前隐去

却把面具

留给了你

因此我看见的你

有着鱼的身子

人的脸。

 

 

《半坡骨针》

 

把牛骨磨成针需要我奶奶的一生

我妈妈的一生

我的半生

当我把牛骨磨成针

你就有了可供御寒的牛皮衣

亲爱的

为了凿出这细细的针眼我用上了

全部的秘密

我是你的王

就该供你暖

 

 

《半坡生活》

 

麂鹿跑过山岗

我的脚步追不上它但我的石斧可以

我抡起右臂，狠狠地，甩出石斧，我听到

麂鹿倒地的声音，麂鹿之血慢慢渗入大地的声音

我喊来我的兄弟们

哎嗨嗨，我们一起，一起把麂鹿拖回家

 

妈妈

这只麂鹿的死

并不会让我感到忧伤。我还小，正处于人类的

童年。我不知道什么叫忧伤，只知道游戏，游戏

我用石斧追赶上麂鹿

就像死亡用短命追赶上我

妈妈，在半坡

我们有多么短暂的一生（自然太严酷了！）

我们怎么努力

也跑不过死亡。

 

所以妈妈你要不断地生育

生育。

 

所以妈妈你最伟大

所以妈妈我要尊你为女神

女神！

 

 

《半坡骷髅》

 

人死后大体相同

人死后都有凹陷的两颊、暴突的牙龈

空洞的眼

 

那天在半坡

我一具具看过去，骷髅的脸。仿佛看到

自己，死后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

 

因为这样我感到

我和他们之间并无距离

 

感到我所处的时间

和半坡所处的时间，其实并无异样。 

 

 

《白鹿原，参观陈忠实文学馆有感》

 

自然是跟着陈忠实

我才来到白鹿原

 

但陈忠实在陈忠实文学馆里

自然是在陈忠实文学馆里

我才见到陈忠实

 

乡间的穷孩子

穿着磨秃了脚后跟的布鞋

 

乡间的穷孩子穿着磨秃了脚后跟的布鞋

追不上前头的老师和同学，但被随后急驶而去的火车

追上

 

那火车追上他，又抛弃他

那火车把一声长长，长长的汽笛丢给了他

 

火车火车

你这是要去哪里？火车火车

你要去的地方我也要去

 

我的一生不能就在白鹿原！

 

乡间的穷孩子咬着牙，踩着硌疼脚底的破布鞋

奋力追上老师和同学，他心中开着一列奔往看不到尽头

的火车，火车火车

我一定要追上你！

 

我的一生就在白鹿原，但已经不止于白鹿原。

 

 

《乌云跟着我们来到白鹿原》

 

大朵

大朵的云穿着黑衣裳尾随我们来到白鹿原

 

天哪，一天空的云都穿着黑衣裳尾随我们

来到白鹿原

 

可是山还是青的

山上的草山上的树，还是青的

山脚下的浐河，浐河里的倒影，也是青的

快门快点

你们在镜头前的姿势快点

你们的微笑快点，亲密快点

一天空的云穿着黑衣裳已经赶来了！

 

一天空的雨尾随一天空的云，也赶来了！

 

哎哟，好久没见过这么大口的雨了

一口就能吞下你的拳头

我的拳头

一口就能把你砸得又叫又跑

多少年了我没见过这么大口的雨

多少年了这雨就躲在白鹿原预备砸我

多少年了我心里惦念着白鹿原却不知

雨也惦念着我

 

好吧，就让我这个南方人再次接受雨的捶打

我久已忘却的乡愁需要大口大口的雨的捶打！

 

                    2015-08-25，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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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以前写的西安

 

《西安》

安琪

 

死去的长安不会知道，它还魂
的名字叫西安

 

长安，西安
西安，长安
城内是长安，城外是西安

需要的时候就给城门开口
然后再把城墙连接起来

由古至今，马车换成汽车，驿道换成
高速公路
李白换成：伊沙？

 

我看到伊沙的背影站在方新村
白白净净的伊沙
白白净净的伊沙的儿子，吃着薯条
白白净净的伊沙的妻子，夹着烟在川湘菜馆
他们热情洋溢的形象真让人感动

  

从信阳，到南阳，到西峡
再到西安
中原大地真他妈大，和北京一样。
一地一地又一地
行程两万里（请把它视为：
一个概数）

 

灰的土，灰的声，灰的车
上来一个灰的老妇人
手牵两个漂亮的
红色女孩
（顾城诗句在生活的体现
被我看到）

 

路牌指示：前方汽车将穿过峡谷
长300里。

凹凸的山形面露狰狞
它们那么近
那么近
就在汽车两旁
汽车那么静那么静
就仿佛正在穿过史前文明
我目不转睛
峡谷应该再长些
再长些

 

还有八百里秦川
白鹿原
它们都在车窗外苍茫着
大荒山无稽堐就是这样的吧我问曹雪芹哥哥

这是我走过的
中国
最好的城市
西安！

 

在电话里我对漳州大喊大叫：
这气息你闻闻
这南门北门
护城河

我站在了谁站过的土地上！
我呼吸了谁呼吸过的空气！
我看到了谁看到的山河气象！

秦——汉——唐
最辉煌的都在这里
最障碍的都在这里
长安——西安，诗的包袱
文明的包袱
中国的包袱！

 

我一寸寸抚过一草一木
我一点一点慨叹古人的神妙
无一处无来历
无一景无典故

 

我们惊讶地发现
兵马俑只是始皇陵的万分之一
地宫：上有伏羲女娲天象星座
下纳长江黄河泰山秦岭
陪葬无数
机关无数

一山为头，两峰为乳
落脚处
两个小山包
我们回望一个睡美人，自然造化
与人工谋划的奇迹
名之乾陵

我们已分不清咸阳霸桥郦山华清池
是从哪一部典籍走下
历史交错最后只剩下
一个词

又一个词！

我往西安身上添加想像
把头靠在法门寺的玻璃龛上
把眼睛盯紧佛骨
把手印到无字碑
我想，应该有一些叫作地气灵气
甚至鬼气的东西
添加到我身上

 

我说，看着我
就能把西安
匀出一点点。

    

2002/12/1。漳州

 

 

中原，西北（组诗） 

安  琪

 

《意外一》

 

我越来越管不住我的身体了

（是的，管不住就让它烂吧

烂吧，烂吧！）

可是我管住了我的眼泪（多么悲惨！）

我问，这是怎么啦？

一切没有预设但终究是来了

肥胖的路程

八百里秦川一路绵延

当我望向窗外，那一瞬的苍茫终究是来了！

我闭上眼

但泪水还是没有流下

 

《意外二》

 

大荒山无稽涯停在面前

夜晚停在面前

喧闹的长安意境停在面前

你停在面前

你是谁？一个意外！

谁允许你停在我的面前？

笨拙的思维并未配得上恢宏的文明

由秦至汉，再至唐

我一次次地停在它们面前

深深的怅惘

仿佛近在咫尺，却从未真切走近

 

《晕》

 

我说，我已晕了

红的黄的绿的山

尘的灰的满的脸

他轻轻地要求我们，安静，安静。

于是老界岭就只剩下四口闷瓮

（一个微缩的张家界的影子

突兀、峭拔，暗含狰狞。）

鸟鸣声，风声，叶落声

直到他说警报解除

长长的睫毛绵软无力令人怀疑他的

伸手一握

我自己一跃，很快跨上台阶。

 

《说到底》            

 

车开了，两边的峡谷高耸出裸露的本体

车是从中间开过的

峡谷是在两边威胁我们的

仅300里就使我感受到自然的奥妙

右侧的睡相表示：

压力太大容易散失灵性

容易在历史久远的震撼中麻木自己

疲惫的神经

诗歌说到底是有闲阶级的事业

倘能有钱，那就更妙！

 

《伊沙》

 

你看盛唐的驿道上来往着谁的车辆

他们蜂拥而来

为官作宰并不会改变他们诗歌的质地

顾况劝告白居易：长安居，大不易。

伊沙则说：哪怕隐居也要选择终南山。

（傻瓜也不会躲到我家的土山包）

伊沙伊沙，在唐朝

你住的地方就是首都（可现在

你也没觉得自己住在外省啊）

伊沙伊沙，到西安就看兵马俑

和你！

 

《在西峡一》

 

在西峡，他的手是飞机场，停着一只

老界岭的瓢虫

风细细地吹

我的身体四处游移

空气无处不在却没有谁

把一个词钉入我的灵魂

在西峡，感觉在寻找中遇到感慨：

世界的风景如此辽阔

几乎使我惊慌失措！

 

                 

《在西峡二》

 

阳光照到了我喜爱的每个地方

无论你在不在场

西峡都在通过我影响你

 

当我第一次踏上河南

当我第一次踏上河南就落在西峡的土地。

 

《72万，38年》

 

在始皇陵

我惊讶地获悉，兵马俑只是它的万分之一

在始皇陵，导游轻描淡写地说：

“建它用了72万劳工

38年。”

原来，人民群众就是这样

创造历史的

 

《大雁塔》

 

我对的士司机说

绕一圈

就把玄奘带走

顺带把杨炼韩东打包

 

《口语秘诀》

 

要把椅子比喻成高楼是容易的

比喻成像椅子一样的东西就不容易了

什么也不比喻

单把椅子写出就难了

口语就是这样

 

反对造句的伊沙如是说

 

《中原，西北》

 

我从中原回来

我从西北回来

我想起了奥登写到的：他躯体里的各省

叛变了。

 

                                     2002。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