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景会心”:侯马的“绝技”
——侯马的诗歌创作及其诗学意义
吴子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能于浅处见才
方是文章高手。
——李渔《闲情偶寄》
先读侯马的《酷评》:“二十五年前/某晚/舍友徐江/不知在哪儿看了一张碟/回来告诉我/一个顶级的杀手/设法经过严格的安检/来到目标面前/他摘下眼镜/把镜片往桌子上一磕/用锋利的玻璃/一下切开了对手的颈部/大功告成//二十五年后/我写诗/修炼出像那位杀手/一样的功夫/就是/用日常的材料/攻致命的部位/其实最大的秘密/始终是你/怎样才能站到生活的面前。”
我看过的影碟跟徐江的略有不同,那“顶级”杀手使用的“武器”不是镜片,而是一张普通白纸,他镇定自若地坐着,将那张纸折成方块形状,迅捷点中目标的咽喉,就像杀手“中原一点红”一般,杀人于无形。
当然,我更感兴趣的是,侯马在《酷评》里表明:历经二十五年的“修行”,他业已掌握诗歌生成的秘诀,并练成了独门的诗歌“绝技”——“用日常的材料/攻致命的部位”。
侯马真是实诚之至,他一语道破:“其实最大的秘密/始终是你/怎样才能站到生活的面前。”
那么,侯马是怎样做到“站到生活的面前”的呢?
首先,对侯马来说,日常生活的经验是不倦思考、写作的诗性原料。
现代社会正在发生着历史性的巨变,日常生活是历史的底部。日常生活既是人们满足于对象“如是性”的熟知世界,又是个体可控制其各个维度和潜在可能性的世界。它表面上看似乎是一个粘稠、杂乱、凡俗、琐碎、喧闹的世界,但其中潜伏着某些被遮蔽的、被压抑的、被忽视的、被歪曲的东西,其间充满各种斗争和角逐,各种繁复的细节随时可能汇聚成某种巨大的能量,猝不及防地撞击、改变着社会发展的方向。
人类的一切事物都是临时性的、不完美的。倘若没有上帝或最高世界的存在,生活就是平庸、卑微、渺小的。
当日常生活的人、事、物被解除了日常理性的笨拙枷锁,被置于诗人“赤子之心”的观照之下,便经由语言的中介,并连同其语言本身,散发出了寂静晶莹豁然的光辉。
社会的正常运行和发展,不仅需要独立不羁的“艺术家”,也需要建功立业的“公民”。理想的状态是二者合而为一。
在侯马看来,“诗歌从本质上讲,正是人的本质身份的本质证明。诗人身份是具有公共性质的私人身份。”
“铁狮子坟孕育的/良知、正义、血和传承/汉语的担当。”(《亲爱的伊沙》)探索意义和寻找永恒,是侯马内在生活的两种原初推动。
诗歌代表的是生存的某种极致,“诗不是使生活变得更狭窄,而是变得更宽广。”侯马的诗歌往往精准地捕捉无数微妙的生活化细节,简约晓畅,不动声色,力道尽显,其锋芒凌厉,直达内心,直抵诗歌的核心。
从日常生活内部种种无形的潮汐中,侯马洞悉了各种意味深长的动向,呈现出了仅能由汉语文学来表达的思想或真理。可以说,侯马的诗歌是真正的人类学和形而上学,他总是周期性地进入直观的瞬间,体验直观的美好和静谧。
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侯马诗篇有:《这也算是一生一个方面的总结》《结局或开始》《你是哪村的?》《一个女孩》《是什么竟然奴役太阳》《寻狗》《存在》《留学》《情怀》《麻雀。尊严和自由》《加演》《法律》《教育》《晚钟》《成人用品店》……
譬如,《清明悼念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
清明悼念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男人从乡下赶来/要把在城里打工的妻子/劝回家/妻子已另有相好/俩人吵翻了/大打出手/男的用菜刀/使劲剁/女的终于服软了/跪着说:/“我跟你回去”。/男人,望了一眼/快砍断的脖子说:/“来……不及了”。
这首诗关注绝望人生,呈现人性的懦弱残酷,富于现场感,戛然而止,四两拨千斤;这首诗没有华丽辞藻,却字字千钧;诗人驾驭着强大的力量,却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看见了诗人“湿润的目光”,领会到了“隐忍”的语调,以及所激发的美学势能。
侯马是一个内功超强的诗人,他以“耐心”的文火慢炖,“淬火”充分,自然功成。
他爱世界,他爱每一个生命。他沉入底层人们的生活状态,在平凡人生中感受生活冷暖;他调动自己生命里所有的精华,倾力一搏,体悟人生真谛,唤醒了我们那些麻木的感觉。
一个精神贫乏的人,一个自身生命强度不足的人,是不可能使日常生活世界焕发生命的。从人们司空见惯的事件里,侯马提取了其中稀薄、而又弥足珍贵的东西——大爱和悲悯。
倘若缺乏人道,缺乏对于心灵力量的想象,不可能窥见世界真相,不可能触及隐秘深渊。在浮泛的生活世界,“责任或许是语言的本质”,骨力铮铮的侯马切实践履了这一诗学观。
瓦莱里说得好:“重要的不是发现,而是补充别人的发现。”
我们的文化不鼓励人们思考真正的大问题,而是吸引人们关注一大堆实利琐事,沉溺于权位财富和虚名。这是文化和教育灌输的结果。
在这丧失了判断力的时代,侯马采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细节,以其“种族的触角”,还原着真实的生命形态。在他的诗里,弥漫、渗透着无尽的灵气、悟性,思想、语言、意象、境界都是独创的。所有的妙处,都潜藏在文字的血液之中。
譬如,《这也算是一生一个方面的总结》:
伊沙的爸爸/退休的老科学家/被电信诈骗/骗去了差不多是一辈子的积蓄/老G给我打电话/我找了刑警催办案子/并告诉她/骗术来源于台湾/电话有可能从菲律宾打的/钱会分转到许多城市/然后打到海外/即便能破案/钱也回不来了//一转眼几个月/我问老人怎么样了/老G说/他老人家想得可开了/说伊沙爷爷的万贯家产/就是被没收的/这是他家的命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上次是组织/这次是骗子。
多么天然的生活材料呵,到了侯马手中,现实被拓展了,延伸到了历史,“组织”与“骗子”迭加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反讽效果。
人是能创造的“人”,而不只是被限定的“物”;“人”不仅仅只是“是其所是”,还一定是“是其所当是”;
从内心出发,寻找生活,“让一种更伟大的存在向我们讲话”;侯马就永远为现象所倾心,永远不倦地“看”一切。
侯马以非凡的勇气,正视历史与现实,创造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语)。
“文学创作向来都只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卡夫卡说:“真理是我们每个人生活所需要、而又不可能从某个人那里得到或买到的东西。每个人都必须从自己内心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没有真理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真理也许就是生活本身。”
显然,侯马的诗歌是一种“即景会心”式的文字,是一种“智态诗写”;它们充满了人性的深度,人性所在,俱是真相。
古希腊有一句哲学古训:“认识你自己。”
汉娜·阿伦特在《哲学与政治》中解释了这个问题。她说,在苏格拉底那里,这句话实际上意味着:“通过认识那向我展现的东西——仅仅向我展现的东西,因而永远只是与我的具体存在有关——我才能够理解真理。”
“认识你自己”,并不是理解那个与世界、与他人无关的封闭的“自己”,而是通过自己与世界的存在性关系来理解世界(也就是理解自己),因为世界是通过我、通过与我的共在关系而呈现给我的,我也是通过向世界呈现自己而成为自己的(获得自己的现实性)。
这让人想起王阳明所言:“你未见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待你见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分明起来。可知此花不在汝心外。”
20世纪以降,西方文化哲学将日常生活提高到了理性层次思考,使原本形而上的思想更加贴近生活,如,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回归,维特根斯坦对“生活形式”的剖析,海德格尔有关“日常共存”的观念……
斯洛文尼亚美学家阿莱斯·艾尔雅维茨指出,现象学所谓的“回到事物本身就是回到先于知识的这个世界”;意大利著名小说家、评论家艾柯认为:“我们日常经验中会发生的事情,是现时态的生活,没有多少本体论式的论断,我们叫它‘真实世界’(actual world)。”
侯马正是“回到事物本身”,而“站到生活的面前”;他通过呈现“人”与“世界”的共在关系,让生命的顿悟、人生的真理自行呈现,而抵达了真如境界。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的结尾写道:“对于不可说的必须沉默。”瑞士神学家H·奥特认为,此处的“说”指能够清晰明白地言说“特定事件”的事实。因为,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的开头还有句名言:“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奥特说:
然而,还存在不是“发生的事情”的真实。就是说,它们在真实特性上没有恰当地被‘这一和那一事情’这一陈述切中。……恰好这些真实与我们如此密切相关,如此直接地在我们之间和我们身上,以至我们实在不能对它们沉默。它们突入我们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如果人之间的理解还具有某种意义,如果还值得作出理解的努力,那么,上述可能之所以成立,正因为那些真实与我们存在之整体相关。
侯马指出,诗歌创作是“一个强者渡人渡己”,它不仅在于是否以口语写作,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向度的问题”;他笃信“文以载道”,认为文学的本质是“精神的开拓”,必须“在抵抗中写作”,“在超越中写作”。
对诗人而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传的精神体验,即那种“与我们如此密切相关,如此直接地在我们之间和我们身上”,却又“不是‘发生的事情’的真实”,也就是我们不能保持沉默的“不可说”之物。
面对这种不能在经验世界里被证明,但却又可能成为不可言说的感受,在人和人之间得到交流和理解的东西,诗性话语可以抛开理性言说“A就是A”式的自明,而采用“A是B”的替代性表达,即将一种不可言说的个体精神体验转化为已成历史的公共经验,而使“不可言说”者得以言说,变得可以理解。
言说“不可言说”之物的有效的表达方式,在语言学家和文体学家那里,人们称之为“隐喻”。奥特称隐喻式言说为“现象学”方法,因为它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言,“‘走向实事本身!’——离弃一切悬空飘浮体系、偶然的拾物,放弃貌似获得证实的概念,抛开那些常常作为‘疑难’伴随数代人的假问题”。
这种“现象学”的言说方式,与佛教“现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量”,是印度因明学的术语,指意识的形成过程和意识本身;“现量”之“现”,有“现在”、“现成”和“显现真实”三义。王夫之说:“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相宗络索》)
作为一种意识活动的原理,“现量”说旨在执其自相而不作分别推求之念,不离直觉真实去穷究主客彼我之其他意义;“不缘过去作影”、“不假思量计较”、“不参虚妄”,正是这种超理性直觉活动的具体内容。
王夫之援引“现量”以说诗:“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这里,“意”,即“关心”处、“会心”处。王夫之又云:“若即景会心,……因景因情,自然灵妙,……‘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姜斋诗话》卷二)
“即景会心”,是一种“充满敏感的观照”(黑格尔),它“悬置”了理性自我的“妄想揣摩”或“拟议”,在一刹那的直接体察中,就把握对象的内在的“意蕴”,达到了“自然灵妙”的境界。
譬如,侯马的《存在》:
我穿过/一段走廊/忽然发现/怎么没有听到/脚步声//我立刻/郑重起来/确保每一步/都发出声响//踢踏/踢踏/踢踏//扮演着自己的/拟音师
“存在”,一个形而上的语汇,由一个日常生活经验而彰显而辐射出来;“踢踏/踢踏/踢踏”,脚步声?人声?存在的标识?虚无的影子?“郑重起来/确保每一步/都发出声响”,这是虚无的确证?抑或虚无的对抗?“踢踏/踢踏/踢踏”,无声的恐慌?意义的阙如?“拟音师”的自欺?或是自救?生命的灵与肉,轻与重,有与无……
这一切侯马都含而不露,只是描述了一个“存在”的直觉过程,一个现实场景。钟嵘《诗品》将这种直觉的艺术创造称为“直寻”:“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诗人只有拥有“生活的富裕”(黑格尔),跨越“身之所历,目之所见”的“铁门限”,获得脱俗的“心”、“眼”、“耳”,达到“即景会心”、“体物而得神”、“寓目吟成”、“目击道成”之境。
侯马是“浅处见才”的“文章高手”,他那“即景会心”、光华自绽的诗艺和所抵达的境界,力证了现象学、佛学诸说的科学性,其独门诗歌“绝技”的奥妙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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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麻雀访谈录——张后访谈诗人侯马》,见侯马:《大地的脚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6页。
注2:[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44页。
注3:[奥]卡夫卡口述,[捷]雅诺施记录:《卡夫卡口述》,赵登荣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66页。
注4:[斯]阿莱斯·艾尔雅维茨:《图像时代》,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页。
注5:[意]安贝托·艾柯:《悠游小说林》,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81页。
注6:[瑞士] H·奥特:《不可言说的言说》,林克、赵勇译,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31页。
注7:《麻雀访谈录——张后访谈诗人侯马》,见侯马:《大地的脚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3—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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