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形式感
文/桑克
强烈的形式感,一眼看上去获得的感受就是这样。
我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徐南鹏的这一形式选择,可能意味着这种表面整饬的形式已经成为中文诗的一种体式。我们多年的努力正在成为一种现实。换而言之,这是构成九十年代以来中文新诗传统基石的一块红砖。
这种体式是:每一行都是一样的字数,同时,标点符号与字词获得同等的语言地位。这是一种具有古典形式意义的看似“镣铐”的形式限制。只有在限制之中,诗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如何命名这种体式?等字体?我以前写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应该为它取个名字,现在是否到了给它命名的时候了?
形式感,同时表现在标题上。“大风,景”:视觉形式规定是这样两个词,大风,景;而声音形式听起来又像是另外两个词,大,风景。前者不仅合法,而且强悍,后者虽然非法,但却以含蓄的状态存在着。即使你想忽略这种存在,但是风与景的天然联系让你不得不正视它们之间语义的眉来眼去。
我尤其欣赏这样的起句:“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大风的正直……”不凡。表面直接,又潜藏着暗喻。后面开始变得平实,“老年人”“……不识字/却背诵大段经文……”,“小朱开上了汽车,像疯子/他能够像那些树,一夜间/发光身上所有的钱票?”这是乡村生活的两个侧面,或者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的比较,“……呸/我的泪水要滴下来。”否定与悲伤的情感判断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挺纠结的,挺荒谬的,接近这个时代的“红十字”肖像。
“……大风/过后,总要有一个人站在/世道的空旷,作,风,景”,作风景,一字一顿,突兀,古怪,与“空旷”是匹配的,与“一个人”的孤立是匹配的。
可能因为考虑等字之故,在句尾之中,非转行的句子都省略了标点符号。这个问题可能还要仔细考虑,因为这涉及阅读之中停顿的时间问题。或者由此形成三种时间停顿,逗号,句号,未加标点符号的句子结尾的空白,而这个空白与转行的空白在形式上是一样的(非转行空白:“一口干涸的池塘,小教堂”,“小教堂”后面的空白;转行空白:“更多的时候,老年人不出/村子……”,“不出”之后的空白而实际上,转行空白的停顿时间短于非转行空白。这可能就有那么一点儿彼此混淆的意思。
我的意见是这个不要混淆。
201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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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景》:假设大风如自然,人即如景
——兼述徐南鹏诗中的“大风”意象
文/安琪
夜色中,一辆疾驰的小车,司机小朱,和我。这汽车正疯狂穿行在华北大地上,路的两旁,树们掉光了叶子,诗人说,像花光了钞票。诗人并且暗问小朱:你能像那些树一夜间掉光叶子一样花光钞票吗?想象一下,整个华北大地的树们一夜间掉光叶子的状态,那是何等壮观的伟业,这伟业由谁制造?诗人说:大风!
“大风”,是徐南鹏特别喜欢的一个意象,多年前他曾以《大风吹过山巅》为题结集成书,如今,他又一次站在“大风”之巅,并且自成一景。文艺理论大家童庆炳先生在《文艺理论教程》一书中对“意象”一词界定如下:意象是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以象征性或荒诞性为基本特征以达到人类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即通常所称的艺术典型。也就是说,意象是一个个表意的典型物象,是主观之象,是可以感知的,具体的。诗人综其一生的写作实际上就是对一个独属于他/她的意象的追寻和迫近,诗人和意象的关系又如英雄和宝剑的关系,他们互相呼唤、感应直至遇合。典型如济慈之于夜莺,庞德之于地铁站口,艾略特之于荒原,徐志摩之于康桥,戴望舒之于雨巷,食指之于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舒婷之于橡树,等等,都是诗人作为抒情主体经由某个对应物找到抒情出口并达到一个崭新天地的明证。对诗人这个抒情主体而言,意象在成为意象之前是漫无边际无可无不可的,或者说,此时的意象只是作为通用的一个寻常词汇而存活于世,直到某一天,它发现了诗人或被诗人发现,成为寻找到骑手的那匹“黑马”,词汇于此方成为意象,从此与诗人不离不弃,息息相关。
一个诗人选择这个而非那个词汇作为他/她的意象或者一个词汇选择这个而非那个诗人作为抒情主体,一定与那个诗人的情怀、抱负等内在潜质有关,这是强求不来也刻意不来的。当徐南鹏说“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
/大风的正直”,我特别注意到了“正直”,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尚未见过哪一个诗人用“正直”来形容“大风”,大风可以暴烈可以强悍可以威猛但在徐南鹏的注释里,它竟然是“正直”的,这里面肯定包含有诗人对人世的期待,所谓相由心生,词也将由心造。当徐南鹏用“正直”一词来指定“大风”时,这多少提供了他进入这个世界的秘密通道,这通道之不流于俗恰如他2009年撰写的一系列读诗笔记所透露出的徐氏品格——一种有别于纯粹诗歌批评家的观察入口。在那些细读文论中,他用属于自己特定生活场域所独有的既有高位的俯视也有低处的深入而锻造的类乎万能的视点,指出了一扇扇通往诗歌解读之门,因为进入的角度不同徐南鹏所阐述给读者的感受、领悟自然也就不同。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同一首诗,徐南鹏就能从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乃至逻辑学的方向来论证并且能够自圆其说。这些徐南鹏所乐意解读的诗歌,一定都曾在某个超出诗学意义的层面上打动过他,浸润过他,激活过他。相比于众多文本细读,徐南鹏这个读诗系列非常个我,他以诗取诗而非以人取诗的态度符合他沉稳的不为外界所动的持守。生活中的徐南鹏就是这样一个人:外表极端谦和,内心却有一种自在自如的判断人世的方式,这里面有他多年经验的累积,更有他严谨的道德自律所形成的人生态度。
这同时也是徐南鹏何以能用“正直”来确认“大风”的重要因素,在我的观察中,徐南鹏是个讲究儒家修为的人,也因此,他给予“大风”的修饰语才会是道德意义上的“正直”,仔细想来,风确实是正直的,它依凭节气的安排而温和而暴烈,从来不委屈自己掩饰自己,诗人蔡其矫说,谁也无法在波浪上建立他的统治,同样,风也是如此。推广开来,一切来自自然的物事譬如风,譬如水,譬如地矿,都是人类的力量无法改变的,悖论的是,人类穷其一生却都在为改变自然而努力着。这努力,很难说是正确还是失败。人类总想给自然一把又一把钥匙,试图以钥匙去控制自然,但诗人说,自然如风,总要让人类滴下泪水,哪怕你乐意做风景,也必得在大风过后。那么我要问,究竟在诗人的心中,人类要以何种姿势生存才是符合自然的要求和人类的本性?当我这么问时我似乎在徐南鹏的诗中找到答案,在诗中,诗人描绘给我们另一个关于自然、生存的画面:
更多的时候,老年人不出
村子,不去城市,头发白
笑起来没有一颗牙,真是
笑不露齿,美德。不识字
却背诵大段经文。老槐树
黄牛,守着残阳和老土路
这样的画面无疑是乡土的,中国的乃至东方的。有一种说法是,人类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样丧心病狂破坏自然摧毁自然的程度,完全是拜高科技发展之“福”。依此推理,越是伟大的科学家他/她对自然的破坏性也就越大。当自然本身被人类瓦解为无数服务于人类的非自然物时,自然以貌似不在场的方式伺机潜伏在暴虐的某处,一旦时机成熟,自然就将像大风,“剥开华北的心脏”,不听从任何劝告。也许在诗人看来,理想中的人类应该像诗中的老年人,不出村子,不去城市,不识字却能大段背诵经文?而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本质上人类只是自然的一分子而实质上,唯有人类存在于自然中,这自然才能有别于其他星球的自然。
究竟人类作为大风中的一“景”应该取老年人的姿势蹲守村子,还是像小朱载着“我”疯狂开上汽车,行驶在掉光了叶的树们中间?诗人本身也在犹疑,在诗的最后,诗人一字一叹地写道“总要有一个人站在/世道的空旷,作,风,景”时,他似乎也在迷惑:人,风,景,究竟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这真是一个困难的选择。
2009年11月23日。
《大风,景》/徐南鹏
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
大风的正直。没有。今夜
我的劝告根本阻止不了它
一层一层剥开华北的心脏
像一个蹲下身子的山东人
剥开大蒜。村庄如此脆弱
一口干涸的池塘,小教堂
火车匆忙地越过一条大河
更多的时候,老年人不出
村子,不去城市,头发白
笑起来没有一颗牙,真是
笑不露齿,美德。不识字
却背诵大段经文。老槐树
黄牛,守着残阳和老土路
小朱开上了汽车,像疯子
他能够像那些树,一夜间
发光身上所有的钱票?呸
我的泪水要滴下来。大风
过后,总要有一个人站在
世道的空旷,作,风,景
2009-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