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下的焦虑》/瓦楞草(刊登于《六盘山》2011年第五期)
(2011-09-23 13: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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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人论安琪 |
本世纪90年代,福建诗人安琪创作了长诗《未完成》,这首诗以独特的视角,层层剥开生命虚幻的外衣,将人生的本质展露无疑。在诗歌美学方面,它以隐晦、感性的方式开启了我们复杂而多维的理论世界,本文通过解读《未完成》诗歌文本,对诗作中呈现的人的存在意义、荒谬性以及诗歌美学等方面进行深入探讨。
人存在的基本内容无非是生存状态、存在意识和存在的方式。诗歌《未完成》对这一系列问题的触及、诠释及探讨,突出了人生荒谬的主题,我们要想深入解读这首诗的真正含义,首先要了解诗歌中的关键人物——西西弗。
在百度索引中,我们搜到这样的介绍:西西弗是古希腊神话中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宙斯掳走河神伊索普斯的女儿伊琴娜,河神曾到科林斯找女儿,知悉此事的西西弗以一条四季常流的河做为交换条件告知。由于泄密,宙斯派死神要将他押下地狱。没有想到,西西弗用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长久没有人死去,一直到死神被救出为止,西西弗因此也被打入冥界。打入冥界前,西西弗嘱咐妻子不要埋葬他的尸体。到了冥界,他告诉冥后,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没有资格待在冥界,请求给予三天时间还阳处理自己的后事。西西弗回到世间,看到美丽的山川大地就赖着不走,不想回冥府去了。西西弗死后,被判逐到地狱,在那里,他每天要将一块沉重的巨石推到非常陡的山上,然后,朝边上迈一步出去,再眼看着这块大石头滚到山脚下。就这样,西西弗的命运永远停留在毫无意义的重复推石上。
诗人安琪在这个神话的基础上创作了长诗《未完成》,并以西西弗推石作为话题线索,在诗中展开对于人的生存状态、存在意识及存在方式的诠释与思考。在西西弗身上,诗人看到人类为生存永无休止的付出,就像一台机器,一直重复同样的操作,日复一日;又像农民终生都在劳作,每年都在完成春种秋收的过程,这样的命运比西西弗的命运更加荒谬。可是,这种命运的悲剧性隐匿得很深,常人往往感悟不到,只有人变得有意识的时候才能悟出,这种意识鲜明地出现在诗人的脑海中,因此,诗人在《未完成》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是盲目的光的女儿/生命从四面八方咏叹/她坐在漩涡中心/是平静的/她看到生命是一只蜻蜓对光线的追随/她以此相询:究竟在你认定的光线中/什么才是真正的今天?”
在这里,“盲目的光的女儿”我们理解是一个象征,这个象征就像一只“天眼”,俯览大地苍生,又像上帝,给予人类“神”的启迪。在诗中,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生存目的的盲目性。诗人认为,“生命是一只蜻蜓对光线的追随”,蜻蜓追逐光是因为茫然,需要以光作为指引,就像人类,生存的目标往往具有盲目性。人想控制世界,又想脱离它,身在尘世,却渴望出世的超脱心理造成人的矛盾,使我们对生的认识茫然、困惑,无法解释人生存在的意义,于是诗人发问:“什么才是真正的今天?”;“我突然想,世俗是什么/是我们拒绝又纠缠我们的?”诗人从西西弗推石上山的事情上联想到现实中人类的生存,从而产生自省。西西弗永不停止推动石头的重复令诗人联想,诗人仿佛看到西西弗那饱经磨难的脸已化成石头,沉重的脚步带着世界赋予的伤痕,固执地走在生存的途中。这让诗人深刻思考,西西弗进行着无效的劳役,当他下山再次推动石头时,很明白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这使西西弗痛苦而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求生的意志表现,最终必会随同他的血肉之躯及所有的斗志一起毁灭,就像不能永远存在宇宙的彗星,这恰是人类生存的状态。现在,我们问:什么是人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自己要想的事,这样的独立自主是自由吗?许多人在世上是独立的,但是,未必就是自由的。我们必须承认,人受到家庭、社会、信仰等等约束,通常对这些臣服。在我们内心,总是担心失去身边人的重视,因此,渴望安全感,渴望赞赏,通过这些肯定自己,产生被重视感。然而,一旦进入金钱、权利、名誉构造的世界,自由便在“西西弗推石”的惩罚中消失了。综上而论,只有认清这些事情荒谬性的人才能获得内心的解脱,那才是自由。
“那盲目的光的女儿/她引领着人类/她的盲目对她是不存在的/她天真而有点恶作剧/在一瞬间/她会变幻一千个思想/她指向你/你有过的幸福不是幸福/你有过的苦难不是苦难”。
叔本华在《悲观论集卷》中说:“人类存在的性质,就是采取永恒的运动形式,不能有任何的懈怠,尽管我们无时无刻都在期待着有哪怕是片刻的休息。我们就像一疾步下山的人那样,非快步往下走不可。一旦停止便会有摔倒的可能;或者是像竖立在人的指尖上的木条;或者像一行星,若不依照轨道向前疾驰,一旦中止了轨道运行,将坠落于太阳之上。不安定,这就是生存的特征。”如果按照叔本华的说法,将人的一生看作是在运动中付出的一生,换个角度思考,就可以走出人生的悲剧性。因为由此推论,西西弗推石上山既然可以是痛苦的,自然也可以是愉快的。诗人写到:
“啊,不要让我为了这虚幻的解救/放弃我曾有过的前夜、诗歌和罪恶/在我的生命之树我开始流亡/预言的可怕/勒出存在与毁灭/我感到巨大的飘带给我的愉悦和超脱/我要这死亡的陷井/这荒谬的坍塌的幸福!”
在诗人看来,人的生存根本在于总是向着理想,向着可能性。这一点不象动物那样被动接受,因而人会产生现实性的超越,所以,人要创造出一个自己需要的理想世界,这个理想世界其实就是“荒谬的坍塌的幸福”,或概念中的乌托邦。人只有在创造的活动中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只有在这样的活动中,人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从这个观点上说,西西弗在诗人眼中其实不是一个失去快乐和自由的人。因为,人并没有与生俱来的抽象本质,也没有永恒不变的人性,人的本质在于创造,在于不断创造文化的辛劳。因此,人的存在是自我塑造和自我解放的过程,真正的人性体现在无限创造性的活动中,在《未完成》的尾声,诗人肯定了这个意义:
“那盲目的光的女儿/她看到永远的西西弗/她看到一个人是如何与自然相恋/与自己相恋/仿佛永无中止/他推/他的一生就在绝望中快乐/他是过程/过程的流动/他是你/是我/是每一个象征”。
在诗歌中我们看到,诗人通过对西西弗这个人物命运的解析,凸显了对于人类生存特征的思考。换而言之,人怎样劳作,人的本质就怎样;人的创造性活动如何,人的精神面貌就如何。诗人通过上述诗句告诉我们,人生是个流动的过程,人的一切问题不可能都得到解决,尽管人生的荒谬令诗人“形容憔悴/内心枯竭”,但是,生活依然要继续,诗人依然要“让文字永远滚动”,“让万物自己播撒”。自然,诗人向我们揭示的也仅是为我们个人经验所能感触到的很小部分,它不能包括人类生存现象的全部。我们可以怀疑诗人的这种观察,却不能抹煞它。因为没有诗人在《未完成》中的深刻剖析,或许我们根本无法产生意识,无法揭开人生的本质,窥探生命的意义。
诗歌具有特殊的文体特征,诗人常常使用扩张、多义的语言,采用象征、隐喻、暗示、夸张、变形等手法,创造出曲折隐微又富于艺术张力的意境, 从而含蓄地表达丰富的情感,传递自身的体验和耐人寻味的意旨。我们认为,诗歌是诗人的审美经过艺术变形产生的形象文本,从诗人的审美经验上看,诗歌是其头脑反映的产物,由于受自身条件、社会需要及创作目的等客观因素影响,使得每个诗人的审美在创作中都具有自身的特色。带着这个观点去看安琪的长诗《未完成》,我们能够很好地找准切入点,对其文本进行恰当的美学分析,从而领略这首诗的艺术魅力。在对《未完成》进行诗歌美学分析时,我们力求寻找诗的与众不同之处,在这样的寻找中我们发现了一些闪耀的光芒,其一便是诗人通过隐喻、象征等手法赋予语言美感和张力,创造了一个非现实化超感性的体验空间。
如:“你把自己浸入绿色风魔中/又一次你在果实碎裂的躯体摇晃/你/游戏的水/我的最后一个爱人/如今我开口/你的寂寞便会加深”。
上述诗句令我们看出,诗人通过虚拟、假定和想象美化、诗化情感的表达。这时,诗人的表达并不直接呈现,恰恰相反,它是隐喻的。在诗中,真实与假定水乳交融,以变形的姿态出现,借助想象,诗人在一个梦幻的世界中理解着生命的意义,与此同时,又凭借它体验和观照自己生命的存在。在这里,诗句的隐喻是诗性、想象或直觉的,我们从“绿色风魔”、 “果实碎裂的躯体”、“爱人”、等词句中感受到生命迹象的外溢,诗句展现的影像互为重叠,既是表象,又是深层的情感底蕴,淋漓呈现艺术的神韵。
再如:“我拒绝与你同在/你是西西弗的那块神石/我推动你/或被你推动/当我放手/你的轨迹超出我的想象/我们就这样彼此坚持/像一首熟悉的乐曲的两面/我们有过的/倾心与暗色/激情能维持多久/一切都在未完成中”。
诗中第一层意义是诗人想象中的“你”化身为“神石”;另一层意义是诗人面对“神石”的自身感受,这种感受象征着人类生存状况的深刻含义。在这里我们看到,隐喻是两个不相干事物的关联,其连接点是诗人瞬间对事物的独特感受,两者之间的空挡形成了想象的空间,有了这个空间才有了诗的美妙。从上述诗歌看,“你”和“神石”其实没有任何相似性的关系,只有当诗人将“你”描写为“神石”的时候,这种相似性才被隐喻创造出来,存在于诗歌中。当然,隐喻的运用在诗歌中屡见不鲜,我们之所以将《未完成》中的隐喻作为论点,主要是看到诗人将这种创作手段运用得巧妙和恰如其分。《未完成》一诗,隐喻、象征的表现手法令我们发现,诗中的联想代替了描写,隐喻代替了明喻,由于诗中遍布着神秘主义,以至于使我们相信,诗人与自然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协调性。
亦如:“我将自已纳入一部固定的机器/你看到我精美地走来/但那不是我/我将自己变形/扭曲/你看到我/但那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固定的形状”。
在上面的诗中,诗人说纳入机器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已“变形”、“扭曲”,这样的描写充满象征性和神秘感,诗人试图将我们眼中人的表象悬搁起来,在描述中去除人像表层的遮蔽,把人性原本的状态“还原”出来。诗歌中,“我”在虚幻里制造一个坚强、优雅的表象,但是,缺乏保护、温暖、安全、理解的内心却无法从孤独感中解脱。诗人的这种“还原”,象征人类生存的状态。象征主义在这里的运用只是为了揭示人表象背后的内心世界,从而构成一种差异和矛盾,颠覆我们视觉以往对人表象的认定,以便达到关注饱受痛苦煎熬的人类心灵,挖掘人的深层次心理状态,展示人的复杂性的目的,使我们感知苟且在尘世之中的边缘人群的精神面貌。诚然,对于《未完成》诗歌文本的解读、把握和评价,不同的评论者各持不同的观点,差异很大。因此,我们的论述也仅仅是一个主观的再创造过程。
对诗歌文本的诠释, 其实是对题旨的解读。格式塔心理学家考夫卡认为:“艺术作品是作为一种结构感染人们的”。借用这种观点解释,意味一首诗不是各部分的简单集合, 而是各部分互相依存的统一整体,它不仅使诗歌每个部分组成一种层序的统一,而且使这些统一有着独特的个性,这就是所谓的诗歌的合理性结构布局。《未完成》一诗,除隐喻、象征等创作手法被发挥到极致外,结构布局也十分精巧,它引出我们探索的第二个要点,就是这首诗的结构设置。
《未完成》是一首艺术特征十分鲜明的诗,在逐节归纳大意的基础上,我们对诗的总体形成初步见解,然后反复推敲, 使迷茫的解读渐渐清晰、成形。从诗歌一开始,西西弗推石的故事让诗人产生人的存在价值思考,到最终清醒认识人生存在意义的过程,尽管出现很多繁杂而丰富的思想诠释,但始终不脱离主题。西西弗推石作为贯穿诗歌的线索,连接着每一个段落,并且,诗人很注重段落与整体的关系,使我们在赏析中逐渐取得对诗歌主题的把握, 又在把握整体的高度上看到段落在整体中恰如其分的连接。在分层解析这首诗的含义后,我们对诗的诠释从头到尾, 再从尾到头反复咀嚼;从诠释个别段落到把握整体旨意,再从把握整体旨意到高度审视个别段落加深理解诗歌主题。经过探索和分析,我们看到《未完成》一诗的结构看似形散,却安排得十分巧妙而有序。在诗歌开端,诗人没有采取诗歌创作惯用的由铺叙引出主题的创作方法,而是直接将我们引入主题,深入到西西弗推石的故事里。这样的开始与诗歌的结尾产生呼应,无论思维方式及表现手法都紧扣主题,情感的铺陈、情景的构设以及人物设置都考虑到前后照应的关系。并且,这种前后照应的布局在诗歌中多处呈现。
如诗歌第一节:“如今我开口/我用语言消解你的意识/行动/你所认为的本质和非本质/我内心的跳动仅仅因为向往/对未完成的西西弗的向往/神啊/让那块石头永远滚动/让迷途的人燃烧肉体/接受咒语”。与诗歌最后一节:“那盲目的光的女儿/她看到永远的西西弗/她看到一个人是如何与自然相恋/与自己相恋/仿佛永无中止/他推/他的一生就在绝望中快乐他是过程/过程的流动”产生呼应,前后都写到西西弗。
再如,诗歌第二节中关于的“你”的描写:“我接受你的颠倒/事实上/你比我还矛盾/你唯一的喉咙找不到/发声的方式/你颤抖着/而我已被叫走/我用来对抗你的就是我的消失”与诗歌第四节:“你享有长夜最后一场抒情/你是夜晚的全部/是荒凉/你击中夜晚/用小小的刀片/用我/用摇滚歌手的第二次青春/你必将被收进冲动中”之间产生呼应等等。
诗人通过这样的结构设置,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给我们留下很多审美创造的机会,使我们在脑海中对诗句诠释、解读的成果进行整理,对段落反复审视,发现和挖掘蕴含的深层,通过段落之间意象的联系,运用审美思维作出分析和判断,从而在阅读中,把每个段落得到的零散而生动的印象连在一起,使段落的细节成为整体的有机组成, 形成比较完整的见解,这对我们诠释主题,了解把握这首诗的艺术特征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未完成》诗歌美学根植在诗的结构中,这些结构如帝国大厦巍然不可撼动,于是,至此为止,我们不仅肯定了这首诗的美学价值,还在不断探索中揭开了人类生存价值和生存状态的冰山一角,感受到诗歌带来的无比震撼。
主要参考书目:
[1]《西西弗的神话——论荒谬》(法)阿尔贝·加缪著,杜小真译,三联书店出版
[2]《人论》(德)恩斯特·卡西尔著,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3]《人性七论》(英)莱斯利·史蒂文森著,商务印书馆出版
[4]《美学分析》何新著,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出版
[5]《当代诗歌散文阅读方法论》来华强著,语文出版社出版
[6]《象征主义艺术》(法)约瑟·皮埃尔著,狄玉明、江振霄译,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7]《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8]《结构主义诗学》(美)乔纳森·卡勒著,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