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读诗札记十四篇(潘洗尘、徐南鹏)
(2010-10-07 21: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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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文论读诗札记潘洗尘徐南鹏诗选刊下半月中国诗人 |
分类: 安琪文论 |
【按:2009年末,动了写作诗歌批评的念,知道全局性写作有难度,遂选择文本细读方式,恰遇诗人莱耳之约加盟《特区文学》十诗人联系阅读,写作于此更有动力。一年下来,不知不觉已写多篇,现将比较满意的归类整理,以供文朋诗友批评。我希望能够有灵感支撑我把这个札记继续下去。本集成不含全局性批评文字若干。——安】
目录:
第一篇:秋天的残忍,抑或诗人的残忍?——简读潘洗尘诗作《残忍的秋天》
第二篇:《大风,景》:假设大风如自然,人即如景——兼述徐南鹏诗中的“大风”意象
第三篇:欢乐的悲歌和成长的挽歌——解读老巢诗作《我们还在》
第四篇:正是文化给了人类集体的化妆意识——简读刘诚《通用的悼词》
第五篇:一个窥见了时间本相的人对自己的提醒——简读黄礼孩诗作《谁跑得比闪电还快》
第六篇:她用变软的风指代春天——诗人古筝和她的《风开始变软》
第七篇:作为长子的诗人接受生命教育的最后一课——读陈先发长诗《写碑之心》
第八篇:诗歌就是用来让人崩溃的——读沙织《关于众神的一个假说》
第九篇:“这是生死之间的最后一次告别”——读徐建宏诗作《白宴》
第十篇:我们都是没有封地的谋生者——读福尔克劳·布劳恩《封地》
第十一篇:并行展开的两个场景经由诗人荒诞的梦境达致统一
——简读胡翔诗作《红与黑:与我有点关系的朔黄记忆》
第十二篇:也只有杨黎的废话才是废话——读杨黎诗作《除夕夜十一点,我突然想去埃及》
第十三篇:现代生活新媒介如何融入当代新诗——读刘不伟诗作《拆那•刘春天》
第十四篇:流浪了一千五百年的鞋子,值得追问它的经历——读海啸诗作《旧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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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残忍,抑或诗人的残忍?
——简读潘洗尘诗作《残忍的秋天》
文/安琪
2009年10月,蛰居东北老家的潘洗尘一边编辑着《星星》理论半月刊和系列与60年代出生诗人诗评家有关的选本,一边挥笔急书《自闭症患者》(1——30首)、《大地累了》(31——57首)、《来不及了》(58——70首)总计70首诗作,如此庞大的工作量和创作量不由得让人忆起此前潘洗尘在回答诗人马铃薯兄弟关于身体是否吃得消的问题时如此答道:死在创作或编辑诗歌的桌案前难道不也是一件浪漫的事?
所谓浪漫在常人看来,就是不切实际异想天开,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对潘洗尘而言,浪漫就是理想主义,就是英雄主义,就是一种热爱和担当。这位少年成名并且很早就有作品收入中学语文教材的人迄今46年的人生充满传奇,为文从商均有成就,在我辈看来,该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典范,但不知为何,阅读潘洗尘近作,弥漫于字里行间的死亡意识所营造出的绝望和寒凉感,总是那么不由自主地令人静穆,并且为着这静穆而心有戚戚起来。
人活世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死亡”,而“死亡”又是唯一无法亲身体验演练的一件事,究竟“死亡”具有什么样的组织结构我们无从知晓,“死亡”的发生只对每一个亲历者有效而每一个亲历者却再也无法告诉你“死亡”作为“本在”的真相,这一切,构成了关于“死亡”的悖论:因其可见而切近,又因其不可知而遥远。
在《残忍的秋天》中,诗人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而把“秋天”作为屏幕上的主角来观看,“秋天”是一个不断演变的程序从“初”走到“深”,这是时间步伐在“秋天”身上踩过的痕迹,一个旁观者以其敏感的诗人之心,同步感应到时间的“残忍”,从“初”到“深”,在“秋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诗人说,就以窗前的这片稻田为例吧,假设稻田是秋天身上的某个部位那么我们跟随诗人的叙述就将看到,露珠少了,稻穗黄了,果实要成熟了,这一切在常人眼中是多么值得欢呼的事因为果实成熟了!而在诗人的价值判断中,成熟即为死!
多么残忍的判断我说,秋天并不残忍,残忍的是诗人“饱满的成熟”的心,他直接使事物抵达最终存在本相的意志为何那般坚不可摧又为何那般不容置疑?他为何就不能人云亦云地为秋天的丰收唱出赞美的歌谣?果实成熟是秋天的表象外化,这是它被感知的天然本性,而几千年来人们既已赋予这感知以“欢呼”,为何你不能为这欢呼添上一声两句?当我这样问时我仿佛被附体成为那个质疑屈原屈先祖的渔夫,几千年前汨罗江畔他曾以如此语句质疑形销影枯满脸忧戚的屈原屈先祖:既然举世混浊,为什么你不跟着随波逐流呢?众人都醉了,为什么你不跟着吃他们吃过的酒糟,喝他们喝过的薄酒呢?
这些渔夫们不知道,诗人,作为纷纭人生万象世界的感知者,他们必然以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方式为立身之本,所谓独立,就必然不会附和众人之浊之醉。引申开来,凡是有个体意识的诗歌写作者,必将对习俗的耳熟能详的事物包括“秋天”说不,当众人说,秋天是成熟的,必须欢呼,诗人即说,成熟即死。
诗人之说包含一种超现象的自我,成熟更像一种假象而死亡才是真相。永恒的死恰如不确定的生,它们并肩而行构成这世界最荒诞的孪生兄弟,“生”的每一步都有“死”随行一直到“死”本身降临,“生”才结束,而“生”一旦结束就意味着“死”也随之结束。
之所以我说《残忍的秋天》透露出的是诗人本身的残忍还在于诗人以一种形而上的精神终极——虚无,盖棺论定了世俗生活中形而下的物质丰盛。一切俗世的“有”在这面形而上的精神之镜的映照下竟然显出了无可奈何的“无”的绝对,这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生存命题。若我们相信此一命题,我们就将对活着的每一天产生难以消解的自我怀疑,这步步前行的人生究竟意义何在?当我这么追问时我似乎把捉到了潘洗尘46年的人生姿态,他不停往前赶的躯体上竟肩负着一颗向后回望的头颅,这头颅如此犹豫踌躇,如此怀旧感伤,如此依依不舍,如此无力无助!这头颅指挥着头颅下的这具躯体辛苦挥镐,开辟着诗歌的康庄大道或羊肠小道,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请问,这诗歌的康庄大道或羊肠小道它在哪里?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请让我继续追问,一当诗人如秋天,诗歌又将如什么?其必曰——
“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海子)
《残忍的秋天》/潘洗尘
从初秋到深秋
我发现把一个秋天整个地看完
是很残忍的
就说窗前的这片稻田吧
露珠一天比一天少了
稻穗一天比一天黄了
当所有人都将为果实欢呼的时候
我却从这饱满的成熟中
看到了死亡
仅以其中的一棵稻穗为例
虽然每一粒果实
在明年发芽
但今年的这棵稻穗
却是以死亡为代价
才完成最后的成熟
也最终以成熟的方式
走向了死亡
你说秋天是走向成熟的季节
我说秋天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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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景》:假设大风如自然,人即如景
/大风的正直”,我特别注意到了“正直”,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尚未见过哪一个诗人用“正直”来形容“大风”,大风可以暴烈可以强悍可以威猛但在徐南鹏的注释里,它竟然是“正直”的,这里面肯定包含有诗人对人世的期待,所谓相由心生,词也将由心造。当徐南鹏用“正直”一词来指定“大风”时,这多少提供了他进入这个世界的秘密通道,这通道之不流于俗恰如他2009年撰写的一系列读诗笔记所透露出的徐氏品格——一种有别于纯粹诗歌批评家的观察入口。在那些细读文论中,他用属于自己特定生活场域所独有的既有高位的俯视也有低处的深入而锻造的类乎万能的视点,指出了一扇扇通往诗歌解读之门,因为进入的角度不同徐南鹏所阐述给读者的感受、领悟自然也就不同。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同一首诗,徐南鹏就能从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乃至逻辑学的方向来论证并且能够自圆其说。这些徐南鹏所乐意解读的诗歌,一定都曾在某个超出诗学意义的层面上打动过他,浸润过他,激活过他。相比于众多文本细读,徐南鹏这个读诗系列非常个我,他以诗取诗而非以人取诗的态度符合他沉稳的不为外界所动的持守。生活中的徐南鹏就是这样一个人:外表极端谦和,内心却有一种自在自如的判断人世的方式,这里面有他多年经验的累积,更有他严谨的道德自律所形成的人生态度。
《大风,景》/徐南鹏
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
大风的正直。没有。今夜
我的劝告根本阻止不了它
一层一层剥开华北的心脏
像一个蹲下身子的山东人
剥开大蒜。村庄如此脆弱
一口干涸的池塘,小教堂
火车匆忙地越过一条大河
更多的时候,老年人不出
村子,不去城市,头发白
笑起来没有一颗牙,真是
笑不露齿,美德。不识字
却背诵大段经文。老槐树
黄牛,守着残阳和老土路
小朱开上了汽车,像疯子
他能够像那些树,一夜间
发光身上所有的钱票?呸
我的泪水要滴下来。大风
过后,总要有一个人站在
世道的空旷,作,风,景
(本文刊登于《诗选刊》下半月2009年12月号,周公度主编,被新华网转载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10-10/08/c_1263679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