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患儿受酷刑 侥幸弱命获新生(《曾经的乡土》之 2 )
(2012-12-16 11: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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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患儿受酷刑 侥幸弱命获新生
河边村子界兵冲,一个我不曾忘记的出生地。我家能够住在这里,是因为租种着这里毛姓地主及其遗孀陈寡妇的田。村前村后,山冲河畔,虽然稻田相连,却没有我家半分田土。父亲在田间挥洒如豆的汗水之时,才会闻到慷慨的稻花之香。
在我们家乡,田、地、山、水,堪称农民的四大命脉。无论是旧社会,还是新社会,无论在什么社会制度下,无论土地归谁所有,每一个稻田、每一块旱地,都会受到所有者和耕种者的敬重与爱护。以土地为生存之本的人,无论是地主(地主也是农民),还是给地主种田的佃农,都无不将土地视为生命。
两山之间流水经过的稻田,称为“冲田”,又叫“水田”。这是旱涝保收、肥力最强、粮食产量较高的优质田。因由高而低的梯形走势,冲田的水流方向,每个田一般都有很高的田坎。为了抵御水流的冲刷,稳固田土,古人都用石头将高大的田坎垒砌得坚固而齐整,因而保证了冲田的安全耕种,保证了冲田在多雨大雨之时的漫灌行洪及千年不毀。每逢暴雨山洪,大小山冲里的层层田埂行水泻流,形成道道瀑布,瀑布轰鸣而下,异常壮观,而冲田及田里的稻秧都安然无恙。(这些被称为“拨眼”的田坎、田坝石砌建筑,大都修建于唐宋时期,甚至更早,都应属于文物古迹)。
山冲两侧的稻田,被称为“榜田”。如果把冲田比做心口上的田,那么榜田就是两肩上的田。冲田多水,一般只种水稻,水稻收割后翻犁出来,休养一冬,待来年再种;或者水稻收割前就撒进“草籽”(苜蓿,紫云英)种子,让它长出小苗,待来年春天长高长密后作为沤田的青肥,于栽插稻秧前犁进泥土。鲜嫩的“草籽”也可以作为蔬菜和饲料,用于人吃和喂猪。“榜田”利于排水,一般种植一季水稻和一季小麦等作物。千百年来,山乡的农民们修建了星罗棋布的大水塘,充分蓄水,确保了“榜田”的用水需求,所以绝大多数“榜田”也是产粮的良田。
每一个“冲田”,每一个“榜田”,历经世代农民的精心耕种,都保护得十分完好,田土越种越肥。稻田和旱地上面的山腰山脚,都开有拦水拦沙的涧沟和“沙挡”并时常维护,每年雨前或雨后都及时清理沟渠、清空“沙挡”,有效地阻止雨水对田地的冲刷,阻止和减少水土流失,阻止泥沙侵入稻田。暴雨洪水之后,稻田里凡有冲进的泥沙,都会被及时清除(称为“挑沙”);田埂凡有垮塌之处,都会及时修复;土壤比较贫瘦的稻田,会往里面多下土肥粪肥。对于旱地,同样精心耕种,精心维护。正是如此,种田人虽然一代一代地消亡更替,但每一个田、每一块地都始终完好。
只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尤其90年代之后,乡村里的中青年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只有一些50岁以上的老年人和部分儿童留守在农村。而留守在家的老年农民也不像过去那样精心耕种土地,而是怎么省事就怎么干,结果田地越种越粗,土壤越种越坏,大量良田好地毀于人为,毀于水土流失,毀于雨水冲刷,毀于所谓建设;那些旱涝保收、被世代农民视为宝贝的冲田(水田),被随意开挖成河沟;那些历代修建下来的石砌田坎田坝,逐年损毀,被拆除扒掉,无人再去修复;大量冲田和部分榜田或被洪水冲残,或被泥沙淤积,无人再管。留守的老年农民力量分散,没有能力从事农田水利设施的维护建设,亦无人组织他们去做。地方政府的心思,也不在农村、农业、农民身上,基层政权组织大都形同虚设(官员、干部们的精力都用在自身利益上了)。不再珍惜土地的今人,任意毀田盖房、毀田修路、毀田用于商业开发。历代祖辈先人精心开辟并耕种了几千年的良田,硬是毀于今人之手,消亡于今天的社会……
当年的父亲,和其他贫穷的农民一样,种的田地虽然是地主的,但由于他对土地有着一种本能的、天然的敬重,因而仍把田地种得如奉神灵。
当然,父亲的汗水,像所有佃农的汗水一样廉价。地主对待佃农和顾工,也像以往与当今那些新旧资本家一样,总要最大限度地榨取血汗及其剩余价值,用最小的资本攫取最大的利润。每当稻子扬花灌浆、颗粒渐饱之际,地主就会前往“看课”(估算产量),或者按照原来确定的产量,提出佃户需要交给他们的粮食数量。一般说来,地主都会把产量定得很高,佃户交完粮租,粮食就所剩无几,甚至倒欠粮债。我出生前后的那两年,天不作美,发生严重旱灾,我家根本交不齐地主所要的粮租。
熟识且有亲戚关系的毛姓地主及其陈寡妇也是地主,她不让父亲再租种她的田地了。随着租田的变故,佃户常被驱逐,搬家另迁。据最近询问哥哥,我出生的当年,1944年秋,我们一家五口(父、母、哥、姐与我),被迫搬到界兵冲东面七八里处一个叫水竹园的小山村,给地主翁立汉种田。这里处在金山岗大山西南侧的山脚下,土地十分贫瘠,耕亩面积窄小,田地同样难种,粮租同样难交。
而有一年,地主前来“看课”(估产),提出中午在我家吃饭,但没有要求置办酒席,而是说想吃芝麻叶煮稀饭。也许是地主想换换胃口,也许是地主明知我家拿不出酒肉,但仅此要求,被善良的母亲后来多次提起,说了地主许多好话,甚至还拿这件事与当今的某些干部作比较。
我们住在界兵冲以及水竹园的那些年,父母辛勤耕种劳作,却四季缺粮少食。父亲抽空给别人打小工,外出当“脚夫”,上山砍柴卖,挣钱买回三两斤粮食,掺在糠菜里度日。做饭时,锅里煮的是糠菜,只抓半把米放进去一起煮。吃饭时,父母用筷子抖着菜叶吃,将米粒抖落在碗底,然后给我吃(父母爱深似海、恩重如山啊)。即使是这样的日子,有时也难以保障。
虽然家贫,我同样是父母心中的富有。只是后来自己懂事了,心中时时涌起不安与愧疚:父母的爱,情深似海,自己此生难以报答,未能好好报答;另外,哥哥、姐姐当时也是孩子,我不该比他们更显娇贵。这真可谓:世间有百态,贫富皆学问;富人相似富,穷人百样穷;人间有大爱,更在平民中。
虽然如此贫困,营养不济,我却不像现在城市里的某些孩子,弱叶娇花,经常生病。即便偶尔发烧,妈妈也就是抓把高粱之类炒糊,放进葱姜、蛤蟆叶(车前草)、甜刺芽(野枸杞)根等,煎成苦水,让我喝下;或者跑到村口,叫着我的乳名,一路喊着“享毛回来哟”,直到进屋拉拉我的耳朵,轻唤“回来哟”。如此喝碗苦水,如此一番“叫魂”,我的烧也就退了。
只是有一天晚上,我突发高烧,病情甚重,眼看已奄奄一息。父母着急,就把我放进竹筐,连夜挑到宣化店附近,向一位名叫黄德周的人求助。
三十岁左右的黄德周,说话带点河南腔,住在宣化店的河西,常被办喜事的人请去吹唢呐,人们背后叫他“吹喇叭的”。他有此特长,视作手艺,虽无田地,但略胜佃农。另外,人们传说,他会给小孩看病,例如会扎针。因此,父母挑着我前来求他。
黄德周看了看近似死去的我,一皱眉头,连说不行了。但他还是拿出一根纳鞋底用的那种大铁针,分别在我十个手指的指甲下深深扎进……古今中外,如此刺扎十指,都是一种酷刑,被扎者的痛苦程度不言而喻。但我那时很幼小,又处在病危之中,不知道是感觉不到疼痛,还是痛得死去活来,反正自己对此毫无记忆。后来的岁月中,母亲一再庆幸地说,我被扎过针以后,就慢慢地活了过来。
我活了过来,父亲曾登门酬谢黄德周,我也一直将黄德周视为救命恩人而牢记心中
针灸之术,是中国医学的宝贵遗产。扎针行医者,乡村多有“半仙”。黄德周给我那种酷刑般地扎针,有无治病的科学道理不得而知,但如果没有他那种酷刑般的扎针,也许我真的活不过来而死去……那时真的死去,不过是死去一个贫病的穷孩子,再也平常不过,但是父母的天空会就此垮塌,奶奶的天空会就此垮塌。因此,我还是没死的好。
生命是脆弱的,也是顽强的,脆弱与顽强,似乎与刻意追求无关。
现在城市里的孩子,个个都是“小皇帝”,穿的好,玩的好,吃的更好,每个人的生活条件和生活质量都比旧时的地主还强多少倍。但是,这些娇贵的宝贝们,或胖或瘦,很多都弱不禁风,时常这炎那病;考其日后体质,也可以肯定地说,大多将不如我。对此,我以为很是值得研究和思考。
当然,无论如何,旧时的贫穷是可怕和无奈的;今日的贫穷者理当受到国家和社会的关注,努力消除造成新贫穷的种种不公。我的生命与新生,存在着诸多侥幸。庆幸之中,更多的是感激,更多的是回味。
2008年8月24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