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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张显个性的都市
敬大爷开始安排自己的死亡,他的安排简单可以归结为:一副遗像,一身装老衣。要庄重整齐干净,这就是他对“回去”全部设计。这些老伙伴们并不担心要“回去”,甚至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唯一令他们担心的只是如何“回去”。
简单说,这是一个寻找意义的过程。寻找的结果就是可以在一个庄重的氛围下,让自己的一生被总结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然后他将“回去”,回到另一个世界,无论是哪里,在这里的一切都将被完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敬大爷就放心了。如此看来米大爷的结束到真显得仓促、慌张,好像什么事情没有办完,就结束了。这样的结束太不安全了。
“干净”,这是这个读过四书的剃头匠的信念,这个词在汉语中过于常用,已经浑浊漫漶,《剃头匠》用所有的影象洗濯这个词,让它磊落、挺拔。这部影片有英文字幕,有一个字我频频看到:Clean,这个词就是干净,也是纯洁的、巧妙的、美好的、彻底的、作动词用时,它就是净化。总之,这个词在英文中和汉语中都是由身体的洁净开始伸延,伸延到精神的清洁,伸延到清清白白、天心月明的人生。
——在古典的中国理想中,那就值得死,值得生。”[i]
电影对死亡强调洁净,作为一个共同的关于死亡的理想,用洁净来确认这一生的价值。然而,在都市生活中却恰恰找不到洁净。这种洁净的意义不再是确然不疑的,而是需要自己去寻找。寻找的过程也是清洗的过程,不仅仅是清洗死亡也要清洗过去的一生,让它干干净净的利利索索的,敬大爷就这样,出入于照相馆和服装店。然而独自寻找的困难不仅是因为这个社会现状是年轻的、仅仅面向未来的。
发达的工业成为一个时代现行社会的最高理想,后工业时代的文明以宣扬人性的自由和解放,个性的独特为前提,满足差异性的要求。此时的人不同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一个背靠着神的人,在神性光辉下的人,可以张扬最崇高的人性的人。在完全依赖技术生存的人们中间,谈论神是可笑的,甚至是愚昧的;在后工业社会中的,作为个性张扬的工具,人的理性被不断强化,尽管人的理性被局限于工具理性中。人的,被工业打造的身体已经是神性所不能穿透的。由技术构成的现代都市,人被无限放大为个体。
剥离神性之后,工业社会的另一个进程就是将个体从家庭宗族的血缘关系中间隔离出来。个性化的口号在时尚的流行的语汇中独占鳌头,成为一个咒语。在它的笼罩下,每一个人都不断地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同时,独特性的意识逐渐侵入家庭,侵入血缘关系中,个人最终从家庭中间被剥离,成为一个独立的独特的人,他必将独自面对自己的一生。缺乏神性仅仅是都市文明的一个副产品,科学和实用成为时代的主流,神就不在人的生活中显现。当人们还都年轻,轻快的脚步还追的上时尚的流行的节奏,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因为年轻,我们可以等待意义自行现身,或者创造一个意义。一旦我们老去,死亡变成脚下的台阶和床上的被单,一旦我们的钟无论如何都会慢上五分钟的时候,独特性立刻变成个人的负担。人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独特性,也必须在仅有的时间里将自己过去的全部予以清洗,从而得到一个干净的意义。时间不多,仅仅5分钟。也只有面对死亡,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多么的要紧,灵魂是多么的沉重。
可是,这个意义何时显现?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意义,让所有那些过去了的时间都能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些答案恐怕要在死后才能知道。一个人怎么能预先安排只有在死后才能明晰的意义?一个彻底独特的人将面临这样荒谬的局面——他必须为自己的身后事准备。但是不论如何准备,它将永远无法开始,一旦开始,就已经结束;无论是什么结局人只能接受。在他还能做的时候,他所作的是他丝毫不能把握的,这个意义在他面前永远是模糊的、变化的、不真实的,他不能确定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意义存在,同时又是那么迫切的需要这样的一个意义。人被迫站在它面前,独自忍受。这个位置就是都市文明给个人带来的唯一的位置。
都市文明实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独特性,却对这结果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