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鱼飞到天上，碰到了一只鸟

陈为朋

    因为这个令人惊诧的句子，我决定写这篇短文。

    因为喜欢鱼和鸟儿的人，都有一颗自由的心。

    自由，这个世上最可珍贵的东西，来自于生命的意志，像鸟，它的每一片羽毛上，都闪着自由的光辉；像鱼，即便只有鳞片，也要奋力一跃，如鸟儿一样地飞翔。

    有的人做任何事，都会让人惊诧，比如这个叫阿占的女子。她从去年开始写她的小说，第一篇《制琴记》刊出，寄于我看了。看的时候，小说已经被许多的名刊转载，几乎在同个时间段，她的散文集又获泰山文学奖。但我似乎觉得也正常，因为这是阿占。

    今天我要写的，是她的另一篇小说《满载的故事》。“一条鱼飞到天上，碰到了一只鸟”这个句子，就写在这部两万五千多字的中篇里。

    这篇小说，写了在一个叫胡家林的渔村里，一个叫满载的人的一生。

    二十年前，我与阿占一起在青岛晚报副刊部工作。她当时主编一个专栏，叫《岛城山语》。记得她写了一个山的系列，把青岛的山走遍了。也许在这些起伏的山脊上，她遇到了那只羽毛上闪光的鸟儿。她又写了一个海的系列《多情海岸》，也许在这片无垠的蔚蓝里，她遇到了那只要飞离海面的鱼儿。同时，她成了一个“比渔民更像渔民”的写作者。这一点，你读了她的这篇小说，也会同意的。

    写完了山与海，我们又策划了一个“人的系列”，名字都想好了，叫“青岛世家”。

    后报纸版面调整，此事作罢。

    但阿占没有作罢——她想做的事好像就没有作罢过。她把这些她遇到的俗人奇事，写成了九本书，其中一本叫《青岛蓝调》。她说她喜欢蓝色；更喜欢黑白。她说：“小说即黑白”。

    我曾说她是“文武双全”。她自小学画画，她说自己画得比写得好。在没有读到她写的小说之前，我也这么认为。

    阿占的书里有大量插图，都是她自己画的。她说：我希望我的画里，街道更像河床，飞鸟根本就是怀孕失重的鱼——统统一切都在意识里——小说亦如此，《满载的故事》里的满载，这个生下来就是一个天才的“职业渔民”，也像一条失重的鱼，但他也要飞到天上，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何要飞。

    这部中篇我读了三遍。

    第一遍是小说的初稿。海明威说“所有的作品初稿都是垃圾”。哪怕是海明威，我也不能完全同意这句话。但我还是给阿占的小说写了两点意见，是她让我写的。

    第二遍是刊出之后，我读到了那条鱼和那只鸟儿，还有一个人的一生：“老了的满载，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什么。时间显示出不动声色的力量，流沙如软金覆盖了所有的秘密。”

    人生的秘密，不动声色的时间，自由的意志，如深不可测的海底，阿占如何知道？又如何做此精准而又传神的描述？

    作家余华说，美国作家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和巴西作家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两部作品异曲同工，它们都是由时间创造出了叙述，让时间帮助着一个人的一生在几千字的篇幅里栩栩如生。

    余华的意思，他的《活着》里的福贵，也是这个样的“栩栩如生”着。

    你是不是觉着，我的意思是说，阿占的小说里中的满载，也是如此的“栩栩如生”着呢？几千字能做到，两万多字也能做到吧？

    第三遍是准备写这篇短文之后，我把这部中篇认认真真地读了一个多小时。

    我发现了另一个秘密，一个我一直在想的关于写作的“秘密”。诗人里尔克说罗丹的雕塑：“在人体的表面上取得了进展，这表面是由光和物的无数次碰撞构成的。这个大小不同、色调不一、精确规定的表面，用它可以创造一切。”

    小说的写作，也有它的“表面”，那就是“词与句子”。

    在阿占的小说里，让人惊诧的句子，比比皆是。

    写人的悲伤：“一张张脸上套印着悲戚，村前村后地走，把白日走黑了，又把黑夜走白了。宽慰的话一旦出口，就苍白无力起来，他们只能吞咽下去。”

    写器物之精准：“不锈钢的刃身，经过了精湛的石洗工艺处理，以凹磨手法开刃，获得了最大的锋利，切割能力异常出色。回形刃头，可以更好地进行切削，是最具穿透力的一种形式。刃背后端的滚花凹口，让使用者能更精确有力地操作……”

    写人的潜意识：“垂死的鱼，在黑暗中流血，抽搐，最后又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婴儿。偶有一条倔强不甘，背脊上长着半圆的黑斑，忽然首尾支撑，像拱桥那样弯起身子，竖起无望的前鳍，但也用不了多久，它回到死刑中，变成了一个男婴。”

    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依附与征服之间的博弈。这是一个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着的写作主题。

    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中有一篇短文，写的也是类似的思想。文中写了一个渔村，村子里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纪念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

    我凭着记忆写下了上面的那句话，可能不准确，但意思不会错。而“满载”所要表达的，除了一个人对命运的不甘，还有面对大海时命运的那种无常；还有，写了一个人精神上的成长。

    《满载的故事》里，多了有一个主题，即伦理道德间的博弈。以满载为一方，以船老板胡老大为另一方。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城市化的进程，“胡家林的人变坏了。变得冷漠、癫狂、狡猾。养殖滥用抗生素和激素，捕捞用绝户网……作孽呀，违背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可没过几天，人们就发现不用不行啊，你不这样做，让别人做了去，钱就不再找你。”

    用这样的一种描述，阿占表达了她对时代的某种思考，也显现出她对未来的某种焦虑。

    这样的双主题，从好的一面讲，作品变得丰富、厚重；从不太好的一面讲，对作品的纯粹是种伤害。

到底是哪一方面，取决于你从什么视角去看。

    而我看到的，更多的是阿占的才情，一种掩饰不住的才情。她的这种才情，不是现在才有。二十多年前，她写山，写海，写青岛的人间百态时，就已存在。

    现在，阿占多会住在海对面的小珠山中，那儿有很多的鸟；回到她住在八大峡的家里，她会下海游泳，海里有很多的鱼。

    她是不是也想变成一条鱼儿，然后，飞上天，变成那只羽毛上闪着光辉的鸟儿。那是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她把她的这种意志赋予了“满载”，使得这个人物有了艺术的价值，有了值得你一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