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一个红漆的木匣梳妆台,黄铜小把手,拉开,有一把红色箅子。我知道那是老妈的嫁妆。虽然从记事起,那个梳妆台就闲置在角落——宽大的新式梳妆镜早已登堂入室——她还是喜欢用箅子慢慢地梳头发,说那样梳得干净又顺溜儿。每次梳完头,她就抻一抻衣角,背过身去,让我帮她拣身上掉落的头发,那不过是三五根黑发丝。后来,那些黑发丝中有一些变成了白色。
那时邻居里有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把厚重的齐耳短发,根根朝脑后梳去,耳边别着黑发夹。夏天的清晨,她站在门口,极有耐心地用箅子梳头发,一遍又一遍,要梳得纹丝不乱。但有时和老伴吵起架来,她会变成一头鬃毛乱舞的狮子,尖厉的嗓门儿嚎叫得整个巷子都不得安宁,花样百出的叫骂从窗子里飞出来,她那卖菜出身的老伴自然也有力气揪住她的头发一顿撕扯。
她的头发乱了,他的脸也乱了,一场“战事”才算平息。气消了,她就用箅子再一次把头发梳顺,一遍又一遍。
箅子的重要功能是“箅”,只有它独特的细密梳齿,能把头发间每一粒头皮屑都干净彻底地梳出来。有些贪玩又不讲卫生的小孩,脏得像泥猴儿,头发里就生了虱子,这时就见大人一边数落一边把他摁到板凳上,用箅子给刮虱子,从发根贴头皮刮到发梢,那些土黄色的小虫带着白色小卵就掉落下来,把小孩子舒服得直傻笑。
十来岁,自己也梳了两根羊角辫,因为心急手笨,怎么也用不了箅子,梳不动呀,不能像普通的梳子那样“噌噌”地梳。央求老妈,帮我梳辫子吧,箅子梳头最好看,它有细密温柔的齿,梳过的头发,像水。终于,这臭美的小家伙甩着两条顺滑的辫子,辫子上绑着新买的花皮筋,深一脚浅一脚地蹦跶到街口那家卖小电器的店铺去——那里有个大哥哥,喜欢用录音机播放“吉米,来吧”,她正暗恋他。
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这其间,买过多少把梳子?箅子好像已永远被抛弃在童年时光里。当年暗恋的他,如今变成大叔,为一家老小奔碌,早就不再听什么音乐舞曲。可是,这些往事一想起,让人忽然停住了梳到一半头发的手,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