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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中,好诗是真好,但并不多,远没有后人说得那么神。后人大概是在唐朝七言诗和宋词的那种熟腻里浸淫久了,故将古诗看得格外高远。十九首中,真正好的,情深意远,富有感染力的,只有两首:
之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之五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后人所托名苏武和李陵的七首诗中,亦只有三首好诗,分别是《骨肉缘枝叶》、《黄鹘一远别》以及《良时不再至》: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这二十六首诗。大抵意境主题都相似,应是同时代流传的乐府诗,应叫《古诗二十六首》才对。我选出的这五首,只是用情更深,叹咏更切,辞意更厚,因此抵达更远。
我最喜欢的是《西北有高楼》,在这二十六首中,此诗境界最高,脱然不群。其他诗歌不是送别就是怀人,是那个时代最老套的主题。唯有这一首,是“空中送情”,知音难觅,立意本高,用情又深,诗中还有振奋慷慨之心,一下子就能跳脱出来。其他四首,都是送别,虽然都好,也有些俗了。但《良时不再至》的最后一句格外好: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我”被逼出来了,其情是真的更深了。
《行行重行行》中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后来柳永将其化写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就格外搞得甜、熟和腻。衣带日已缓,其情已到极致。又是不悔,又是憔悴,生怕别人不知道。有词韵之风流,却失去了诗情之厚。说到底,词,是众多诗歌形式中最俗的。也是人民群众最能喜欢的。
不管古诗是在建安诗歌的前面,其中还是其后。古诗中大都是有情而无个人之心,个人之意志力的。因此有人说古诗中有些是曹植写的,我觉得很难是。我们来看魏晋时阮籍最好的一首诗《咏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其中有非常强烈的个人意志力。而古诗中没有这种力量。所以我觉得古诗还是不太象文人诗歌。
汉朝以后,直到建安一代,曹操,曹植。诗人之心才大振兴,诗中始有强烈的个人。曹操使中国的诗歌有了强悍的个人志气,志是心志,心志高远;气是气象,气象宏伟。曹植使诗歌中有了世俗的活人气息,如《白马篇》,写得真好,可惜这一传统直到唐朝才被发扬。而后面阮籍们依然是在继续“咏怀”。晋朝无诗人,直到陶渊明。曹操是志气,陶潜是理想和精神。但陶之理想和精神不是像阮籍那样咏怀咏出来的,而是依附于日常生活“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他写屋前屋后,飞鸡走狗,种豆耕地,喝酒乞食——连乞食这种事都写了,可见没有什么不能入诗。但陶诗的本质不是生活,还是理想和精神,并没有离开诗言志,故虽然廓开了诗歌的主题范围,并且是大廓开,仍然不是日常生活情感的大振奋。可见,从操到潜,依然是个人意志力的大振兴和发展,这是魏晋诗歌的主题。
诗心的泛滥、渗入生命的日常,是从大小谢、鲍照、庾信发端的,他们各自领了一点风流,这一点,到了大唐就汇聚冲决成大河,日常的生命情感乃大爆发,大喷薄,大振兴。李白、杜甫如日月经天。但有一得必有一失,那种志气之高和精神之纯,于操潜而成绝响。
曹植的《白马篇》写得真好,有唐人的盛世风流之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瞄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不过曹植真好的诗其实也就这两首,《赠白马王彪》和《白马篇》,呵呵,可以叫他“曹白马”了。《赠白马王彪》虽然是情极之诗,至情至性至伤至愤,好诗,但有大败笔,那就是一味发愤,决了堤还在冲,嗓音已绝还在尖叫,以至沙哑无音,最后两十二句,败笔。其笔力究竟不如乃父雄健。这是天才的脆弱。《白马篇》是天才之作,天生的华丽之才和青春的英姿勃发。
其实曹操的四言诗也有可挑剔的地方。四言诗先天局限太大,《诗》好,是因为有自然之大气象,故弹性十足,自然的气息给了四言以极大空间。文人写四言,就没了这空间,曹操是以天生的英雄意志来控制四言的,所以诗中有气韵流通,力气不衰。但也只能写志气,写其他的,就难。后来嵇康写诗,以四言著名,但其诗根本不能看。倒是阮籍,沾了五言的大光。曹操的四言,其实还是空洞的,因为志气本来就是空洞的东西,但他的气象太大,又沉郁不夸张,所以压得住,看不出来而已,不算是诗歌艺术的最高处,只是志气的最高而已。所以他的还是《苦寒行》最好,既有志气,又是艺术力上的完美。
中国诗歌有三个伟大时期。头一个就是曹氏父子引领的建安时期。虽然只出了两个好诗人。但却是中国诗歌中个人意志力和生命感的勃发时期。若将这一阶段延续到晋朝,前有阮籍后有陶潜,那就更是大时代的,意志和精神的大时代。第二个自然就是唐朝,日常生命力的蓬勃浩荡,诗歌成为文人生活的常识,诗歌的主题范围一下子变得特别宽广。第三个时代呢?我以为正是诗歌饱受不读诗的人民群众诟病的今天,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新诗,已经步入了中国诗歌的第三个伟大时期,白话文新诗体的语言于今完全成熟,并且真正做到了无所不能入诗,范围广泛之无穷,且生命力旺盛勃发,诗歌中的个人尤其凸显。
魏晋南北朝,当得好诗人之名的,其实也不多。曹操是一个,曹植是一个,陶渊明是一个,“中间小谢又清发”,谢眺是一个。阮籍只有一首好诗,算半个,谢灵运开了诗风,虽不好,也可算半个,“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南朝的鲍照、北朝的庾信,都开了诗的生面,而且一个启蒙了李白,一个启蒙了杜甫,也都可以算半个。加一加,一共六个好诗人。不少了。
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因为小谢给了他山水中的仙逸之气,这是他的精神来源之一。另一个重要的精神来源,就是鲍照:
《拟行路难》
四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五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蝶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蝶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鲍照教会了李白用什么方式在诗歌里吹牛逼。鲍照诗中有雄健浩荡的力,也有俊逸壮思的美,这都是开了诗风的,可惜才短气薄,没有一首能尽兴。
鲍参军的徒弟是李白。庾开府的是徒弟是老杜,看庾诗:
《拟咏怀》
四
楚材称晋用,秦臣即赵冠。离宫延子产,羁旅接陈完。寓卫非所寓,安齐独未安。雪泣悲去鲁,凄然忆相韩。唯彼穷途恸,知余行路难。
十一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深沉、悲郁,且工谨,还句句都用典,似乎不用典就会死。这些都被老杜拿过去发扬光大了。所以老杜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又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乡关。说庾信乎?怎么像是说他自己。庾信的诗比鲍照要好,但是太硬,太隔。也是一首完美的好诗都没有。所以这两人,都只能算半个好诗人。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李白把整个两晋南北朝说得一文不值。又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终于觉得前面那话说得过头了,还有谢宣城嘛。李白是天才,并且是个浮浅的天才,天才可以胡说,所以他只字不提陶渊明。这是天才睁眼瞎。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李白太识货了,知道陶渊明太好,会威胁他中国诗歌第一人的地位,故意不提,呵呵,不知道古人有没有这么样的世故之心啊。反正今天的诗人是有这样的心思的。说不定古人也有。哪会像杜甫那么老实,“白也诗无敌”。老杜是识货并且老实的,“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这就是说前朝的诗人最好的是陶潜和谢眺了。老杜还有一首诗,“陶谢不枝语,风骚共推激”《夜挺许十损诵诗而有作》。说来说去,陶谢总是并列,能将陶置于谢前,已是难得。
所以陶渊明苦。生活苦也就罢了,老没饭吃,房子老遭火灾,乞食。都没关系,这是他的个人选择。但诗歌成就之一直不被认同,也是因为他太高了,别人够不着。他死后,他最好的朋友,当时的著名诗人,实际上是个末流诗人的颜延之,给他写的悼词里,提到他的文学创作,只有四个字“文以旨达”,这是个庸人的睁眼瞎;后来到了齐代,刘勰编辑《文心雕龙》,诗歌和文学中,阿猫阿狗如张华潘岳陆机陆云全都有,提都没提陶渊明,这是评论家的睁眼瞎;到了梁代,昭明太子好象很爱渊明,帮他出书写传,夸奖不已,但我怀疑这只是他故做喜爱名士之风,把渊明当成所谓名士了吧,提到前面几朝的文学人物,他依然只觉得潘、陆、颜、谢好,《文选》里没选陶诗几首,这是贵族的睁眼瞎;后来沈约、钟嵘辈提到前朝的文学,同样也只认识那些草鸡野狗,只字不提陶渊明,这是傻瓜的睁眼瞎;李白是天才的睁眼瞎;老杜觉得陶好,但也就是和小谢差不多,这就不错了,老杜自己在活着的时候也是不被主流诗坛认可的,直到韩愈;韩愈认识老杜,诗也学杜,但也不懂渊明,说晋宋时代,只有鲍照和谢灵运好,这是气死人的笨人自作聪明的睁眼瞎。
那么多的睁眼瞎。到了宋朝。苏东坡突然来了一句“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皆不及也”。一下子出了数百年的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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