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钱月琴

张馨

我一直都想为我母亲写点什么，为她过去的五十年写点什么。

在我写过的所有文字中，我的母亲很少以她的名字出现，她只有一个代号——母亲。这只是她众多代号中的一个，她的代号还有妻子、儿媳、女儿，很少有人直称过她的名字了，她也很少想起自己的名字了，所以这篇为她写的传记，我只想以她的名字为名。

钱月琴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出生在安徽省黄山市歙县樟潭村的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她的父亲是个孤儿，甚至都没有个正经名字，她的母亲是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一般家庭的女孩，她的童年没有感受到父母的温暖。她原先有五个姐姐，一个在年幼时就已经夭折，还有一个妹妹，在年轻时因为心脏病去世。她是几个姐姐拉扯大的，因为很小的时候，母亲也去世了。几个姐姐后来也都嫁了人，只剩下一个大姐嫁在本地老家，两人还可以相互照拂。上学和干农活就是她全部的童年与青春。

到了适婚的年纪，她现在的丈夫上门相见，两人对上了眼，议定了婚事。她开始了在婆家的生活。但是一切和她想的并不一样。婆婆并不和善，是个十分刁钻刻薄的人，年轻的她选择了隐忍。为了更好的生活，她和丈夫选择外出打工，两人到了浙江桐乡，租了一件小屋子，开始了在外的辛苦打拼。丈夫替他人承包房子装修，钱月琴在一个缝纫厂里当工人。长时间的低头和站立，让她的腰和颈椎经常酸痛，后来因为上夜班赚钱多，她又干了一段时间夜班，长期的日夜颠倒让她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差，感冒吃药，半个月也不见好，她便又放弃了这一活计。后来她又去别的工厂辗转，很是辛苦。

歙县漳潭，盛产茶叶与枇杷，每年四五月份，外出打工的人都会回家采茶与疏果（枇杷刚长出绿色小果时，一簇只能留两三个使其有充分生长空间，因此需要把多余的掰掉）。钱月琴也一直遵守这样的规律。大部分家里的农活是她干的，丈夫在外赚得钱更多，无法顾家，她因此迎来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打击。她在像往常一样将枇杷树干拖回家当柴火时，腰扭到了。本以为只是轻微的扭伤，她从小到大干农活受过不少伤，于是她没有在意。第二天，不只是腰，她的一条腿也发麻，不能正常行走。丈夫把她带去了最近的卫生所，医生很有经验，判定是腰间盘突出。事情变得严重了，腰间盘突出并不是一个能保证治好的病。再后来他们去各大医院问诊，拍片，都没有好的治疗方法。他们开始尝试民间疗法，找中医，喝中药，然后一天一天地熬着。他们尝试了所有以他们的能力能找到的方法，她的丈夫没有离开过她，她的孩子们也是，她说这是她坚持的信念。

她后来对我说过，有一个医院说能开刀，有一半的把握成功，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用没日没夜的忍受腰痛腿麻，但是还有一半的几率是再也站不起来。她问我，希不希望她做这个手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她不会做的，一半的风险太大，她不想彻底站不起来。她一直是个很坚强的人，身边所有的人都这样评价她，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害怕。

不开刀，就只能进入漫长的疗养与恢复，她停止了工作，成为了一个全职的陪读妈妈。她和丈夫花了很大的心思把女儿转到县城上学，她随着女儿一起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陪读妈妈是一个很常见的群体，她们每天忍受着无人理解的寂寞和孩子的无理取闹。钱月琴也在日复一日地受着这样的煎熬，而且她还有身体上的苦痛。身体上的苦痛使她的内心越来越压抑，我一度怀疑她那段时间患了抑郁症。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每天能做的事情只有洗衣服，烧饭，她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逛街，她没有父母可以倾诉，也没有丈夫陪伴，她只有一个让她更加疲惫的孩子。她开始多思多虑，胸闷气短，她开始思考死亡，惧怕死亡。麻绳专挑细处断，她的人生好像一直在走下坡路。

她的时间好像凝固了，直到她发现了广场舞，加入了一个舞队，她认识了另一群陪读妈妈，她像是有了归宿一般，终于有人聊天，跳舞，她终于又爱笑了。人的思想其实是在一瞬间解放的，这是我从她的身上学到的。

她的婆婆，不好相处，但她一直在忍受。女性是很伟大的，她们可以为了子女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这不是软弱，是她们的强大与温暖。面对婆婆的行为，钱月琴的心里有过离婚的念头，她是一个很果敢的人，做事雷厉风行，但是她为了孩子一拖再拖，直到磨灭这个念头。但是怨念积压久了并不会消失，而是会爆发，于是，一场战争开始了。先是砸东西，再是大骂，再到寻死，我可以想到的所有环节都在这场战争中出现了。没人能说出这场战争的起因，也没人能说清这场战争的结果。但是钱月琴的独立人格，在那场战争中觉醒了，她不再委曲求全，她没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但她的思想指导她为自己活着。

钱月琴的生活很普通，做家务，跳广场舞，偶尔和女儿聊聊天，如果我不知道她的故事，我可能只觉得她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到现在，她的腰依旧会隐隐作痛，她和家人还是偶尔会吵架。每个人都会经历很多苦难，但钱月琴的坚韧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这么一个坚强，果敢，善良，热情的女人，给认识她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独具的人格魅力，深深影响着我。我可以从书本中学到知识，但在她身上我可以学到如何更加温良、坚强。

在此，我希望她往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