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妹的艰难——姚鄂梅的《一线天》

姚鄂梅的中篇小说《一线天》（《北京文学》2010年第8期）中主要人物是表姐（杨柳）、“我”（媛媛）、李科、鹏程。

杨柳在很小的时候，她父亲被警察抓走了，母亲是个没有什么主张的人，她只有依靠自己。在她十岁那年，有一夜，媛媛宿在杨柳家，半夜时分，表姐家里失火，杨柳叫媛媛快跑，她跑了出去，媛媛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很难想象，她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裹着个浇湿的被子再入火海，把媛媛夹带出熊熊烈火。

小说一开始，把杨柳和媛媛比照着写。杨柳有主见，什么事都自己说了算，念到初二，她认为自己肯定考不上大学，就主动辍学了。媛媛想读书，她妈不让她念，她只好万般不情愿地跟杨柳去打工。杨柳能一个人摸着夜路去三里外的火车站，媛媛夜里上厕所，还要母亲陪。大货车在她们村中央的公路上停了，司机和小蜜快活去了。杨柳能一篮又一篮地从车子上弄出橘子，往庄稼地里藏，媛媛却好长时间什么也抢不到。这种对照描写一直持续到媛媛和杨柳到了工厂，杨柳能抢到许多加工的布料，媛媛几次一点也没有抢到，还白给厂长母亲干活，连工资也不敢要。在杨柳的言传身教下，她敢在一群人中间抢布料了，抢得还比别人多，可厂长吓唬她，要她限在夜班期间完成手头加工的活儿，否则，这批货不能按期交付，损失由她赔。她只好拼命地加班，直到瞌睡袭来，左手大拇指被缝纫机钉头钉住。她就没有想到，真的是合同到期了，厂长决不会看着因为她一个人影响合同，而不采取措施的。

杨柳出去打工，直接原因是抢橘子时顺带拿走了驾驶室里司机的钱包，那里没几个钱，司机报了案，警察查到了是杨柳所为，她只好连夜离开村子，到城里打工。在城里干了一段时间，杨柳手机有了，衣服也时尚了，她的手机里能翻出打工城市公园、游乐场、超市的照片。媛媛的母亲眼红了，非要杨柳带着媛媛，媛媛拗不过母亲，就这样跟着表姐，来到了城市。

在工厂，媛媛继续见识表姐的胆识，见证了表姐两次爱情经历。杨柳和李科的交往，杨柳始终没有把心交给李科。李科英俊，家还住着土泥巴屋，自己出死力在城里干活。她不能想象把自己和这样一个穷人捆绑在一起，李科对她好，请她吃饭，哄她开心，他的有一个钱就花的豪爽也让她感动，但一想到自己将来所需要的生活，表姐对李科的热情就降下来了。

这时，鹏程走近了杨柳的世界，他们是在工地男工和工厂女工联谊时认识的。

鹏程貌丑，第一次见杨柳，就直通通地说，他喜欢她，俩人在联谊会结束后就去电影院看电影。这以后，鹏程经常来找杨柳，她听鹏程说，他家有一个米面加工厂和一口砖窑，他出来打工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长见识。他现在正在学氧焊，准备将来当老板。这番话说得表姐眼睛亮晶晶的，她认为这才是男人。家底厚，有雄心大志，将来能干大事。这么一想，感情的天平就转向了鹏程，媛媛也开始想象当老板娘后的表姐是如何风光。

杨柳和鹏程的感情迅速升温，她怀孕了。李科板着脸来了，她躲着不见，要媛媛去明说。李科说，就算她肚子里带着别人的孩子，只要她改变主意，他还要她。表姐不睬，他在她工厂外面要自焚，被警察拿下。表姐和鹏程双双到鹏程家，只住一天，她却很满足，他家没有她想象的好，但也算是殷实人家。

鹏程家境比李科好不到那里，他所说的全是吹牛。他带她看的家是他的亲戚，事先打点好了，共同上演一幕给杨柳看，他父母都不知道。穿帮的那一天到了，鹏程从工地二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伤得不重。可他父母闻讯到医院看儿子，杨柳去医院那天，鹏程睡着了，一对穿得又破又旧的五十多岁的男女守在床边，杨柳问他们是谁，他们说是鹏程的父母。她傻了，这太荒唐了，如此精明的她却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她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原谅鹏程。她当场找鹏程要钱，要来了他的银行卡，那上面只有2000多元，他父母有1000多元，她也一并拿了过来。是不能跟鹏程来往了，能不能退回来找李科呢？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去求他，媛媛去了，李科又回到杨柳身边，时常摸着她的肚子，一副要做父亲的开心样子。一次喝酒时，他的真面目暴露了，他说自己是收垃圾的，收留别人的老婆，给人家的孩子当爹。原来，他回到她身边是假，要羞辱她是真。她流泪了，愤然离开李科。她决定自己生下这个孩子，给别人收养，既能给孩子一个好前程，也能赚一笔青春和身体损失费。

孩子养父母找好了，爸爸是司机，妈妈是会计。只要孩子一生下来，她把孩子交给他们，就能拿到三万元钱。杨柳租了房子，把媛媛带去合住。孩子出生了，媛媛趁天还没有亮，准备把孩子送到楼下。她们住的地方是三楼一个通向顶层的楼梯间，只能到对面一个紧挨着的那栋楼的公用卫生间用水，两楼联结的通道是一条狭窄的天桥，表姐和媛媛称为“一线天”，媛媛第一次走在上面，身体都发麻，生怕掉下来。媛媛送刚出生的婴儿的这天黎明，三楼楼梯口的铁门锁了，只能走“一线天”。天是黑的，桥是湿的，媛媛一摇晃，孩子失手落下来。这一刻，天似乎亮了起来，媛媛一看，孩子落在楼下垃圾堆上。这个细节让人伤心，不仅为一个可怜的小生命的夭折，还让人产生联想，农民工的孩子也是城市的垃圾。不是吗？他们中的人就是被父母带到城市，也只能在农民工子弟学校上学，价格高昂，学校的资源和师资远不能和公办学校相比。他们的父母已经输给了城市人，做的是城市最脏、最重的活儿，工资还低。他们的孩子还要继续接受这种不平等，受比城市出生的孩子差的教育，未来却要和那些接受过好的教育的城市人竞争。

“一线天”就是表姐和媛媛的命运，没有可以依靠的家庭，反而是家庭的依靠。工厂主的剥削，超负荷、高强度的劳动，感情的欺骗，是她们人生道路上一个又一个拦路虎，表姐碰得头破血流，身心俱惫，媛媛也在艰难地生活着，她们跨过“一线天”了吗？没有。杨柳未婚，却要生孩子，孩子刚落草，又要送给别人，还丢了性命，这将是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有了这次生育史后，还要找一个能接受她的男子，是隐瞒呢？还是和盘托出？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漂亮、坚强、有主见的表姐，都没有过“一线天”，处处都不如表姐的媛媛，能把握自己，像许多城市知识女性所说：“我的青春我做主”？

表姐、媛媛是当今打工妹的代表，她们与前几辈的农村女性不同，《小二黑结婚》中的小芹要追求婚姻自由，《李双双小传》中的李双双不要围着锅台转，要和男子一样参加集体劳动，《哦，香雪》中的香雪的心被开往大山之外的火车吸引，想走出乡村。杨柳和媛媛的天地似乎广阔些，小芹、李双双、香雪的问题对她们都不成其问题，她们能婚姻自主，摆脱土地的束缚，从农村来到城市，和男子一样打工挣钱。可是，要说她们是农村妇女大解放的一代，还为时过早。城市只是一个使用她们劳动力的地方，可城市却给了她们美好生活的梦想，小说中的杨柳把代表城市安逸和繁华的地方都装在手机里面，那就是她的美好希望，她想过上城市人一样的生活。她努力过，得到的是这样的结局。我们若是只批评她不该把幸福寄寓在富有男人的身上，谴责她狠心地离开鹏程，要把孩子送给别人，说她应该和鹏程结合，靠自己的诚实劳动，不怕苦，不怕累，夫妻同心，建设出一个美好的家园，那是从一系列美好观念出发。真正的杨柳和媛媛们的生活是艰难的，她们要的是一个如现代都市人一样富足平和的生活，她们的解放，是向这条路走，要走通，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