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是从一条河流开始的，屋舍、阳光、小径、蹒跚的步伐以及宽畅的河流，便组成了头脑中最初的画幅和感知。童年的快乐源于古怪的石子、源于唧唧虫声，但更多的源于水，源于流淌的河。渌水河，这一条碧盈盈的河流，象遥远的幻景，开启了我的记忆和快乐之门。

　　渌水河来自赣西某个神秘的山谷，象一条灵动飘逸的绸带，沿着赣西和湘东起伏的丘陵，穿林过壑，一路蜿蜒地向西、向西，最后跌落在湘江的怀抱，霎时就消失得毫无踪影。对于我来说，渌水河更象发源于懵懂的记忆之初，先是绚耀的波光、绵延的沙滩和沙滩上爬满青苔的破船，然后是喧哗的波浪、船工的号子，一丝丝一缕缕，零乱而清晰地渗入我的生命和记忆，悄然网罗了我童年和少年的欢乐。

　　渌水河穿越在山峦与山峦之间，碧绿与碧绿之间，那欢畅的歌唱，恍若撒欢的蹄声，又似啁啾的鸟鸣，云霓与她结伴，轻风为她奏鸣。沙滩裸露着，沿着堤岸漫延开去，一览无余。少年双手攒起细若粉尘的银沙，让它们从指缝间慢慢滑落，反反复复，寻得无穷的乐趣。河流的天空与田野的天空迥然不同，田野的天空宽阔旷远，河流的天空窈窕灵动，孩子对田野的天空丝毫没有兴趣，却十分专注渌水河里的天空，因为河里的云朵可以随意折叠，太阳周围成群的游鱼兀自嬉戏，或许一粒鱼饵下去，能把鱼和太阳一起钓得岸上来呢。

　　河水里沉淀着团团簇簇的水草，微风卷起细浪的时候，她们跳起神秘的舞蹈。河水充满了孩子似的顽皮，把脚丫伸向她，她一会儿挠你的脚背，一会儿仓皇逃遁，一会儿又来搅乱，乐此不疲，让人脚痒痒，心痒痒。少年赤脚在沙滩上奔跑，与落日赛跑，与游鱼赛跑，任凭父母晚归的呼喊撕扯寂寥的黄昏。渌水河是没有喝斥、滋生奇妙、放浪愚顽的乐土，我与她同快乐、共忧伤，我能感受她欢快的波浪，平静的呼吸，还有率真清纯的模样，我们比伙伴更亲密。

　　离别是意料中的事，既是与渌水河的离别，也是与少年时光的离别，更是与少年欢笑和快乐的离别。求学、求学、求学，生命如同棋盘上的棋子，生下来就被点和线、规则和惯性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管你愿不愿意。在远方的学校，孤独也是一门时时温习的功课，只是它没有固定的课表，说来就来，疾如风雨骤至。所有释放孤独的方式以及对故乡的思念与眷恋，总是以河水流淌、破船呆立、沙滩裸露、水草舞蹈的图景出现，如此反复，竟是寒暑数度。

　　回来是义无反顾的选择，因为我的生命里已经根植了河流的基因，我的血脉里是渌水河不舍昼夜的流淌，只有在她芳草萋萋的河堤上，在她清澈如处子心扉的河水里，我的心才能真正平静下来，我的心才能获得踏实之感。她是我生命里的一条丝带，一头系着欢乐，一头系着安全。

　　然而，回来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却令我始料不及，震惊和愤懑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我有一种受骗的屈辱。

　　这是十年前的渌水河吗？混浊的河水，河面上漂浮的油污、蔬菜、泡沫、枝桠，来回穿梭的挖沙船、掏金船，怒吼的机器，密布于河堤沿线的沙料中转站，打着喷嚏的运沙车……沙滩早已被狰狞的挖沙机吞噬得不见了踪影，河水激荡着颤抖的河床，发出空洞的回声。漫长的河堤上铺满了大货车遗漏的沙砾，再也长不出一棵青草。河边一个捡死鱼的少年，那是我吗？分明不是，因为我的呼吸没有这般急促，我的眼睛没有这般贪婪。

　　渌水河再也不复往日的宁静，机器不停地吞吐，轰鸣声占据了每一个清晨和夜晚，在这喧闹中，我分明感到了一种索取的疯狂，一种的掠夺的霸道，我仿佛看到一双双伸向她躯体、伸向她肌肉的爪子，把她的躯体撕扯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渌水河喘息着，呻吟着，连回头望一眼我这个儿时玩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砭骨的折磨，马上掉头，仓皇离去。我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听到她那令人绞心的呻吟。

　　这条河已经逝去，如此迅捷；那条河仍在记忆深处，但还能荡漾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