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一个人，就不能多多为他（她）考虑吗？

我们爱一个人，就不能得到与否都为他（她）祝福吗？

这是一篇旧稿.

 

1

小萍叫何小萍，少女小萍在我的印象中是我近四十年里见过的最美的一个少女。

我老家是在吉林省的一个小镇子——公主岭。第一次见到小萍，我刚刚16岁，才中考完，在家等成绩单。当时家家都没有自来水，要吃水，得到大院子中间的公用水龙头接。那一天是下午两点多，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妈让我挑两桶水要洗衣服。我挑着两只水桶晃晃当当地出了门，毒辣辣的太阳将院子照得明晃晃的，恨不能对面有个人都看不清楚。我看见水龙头前正有个女孩用脸盆接水，顺着她披散着的头发往下看，看到她穿白色布拉吉，再一直看到脚踝，我蓦地呆住了：那是怎样的一对脚踝呀，精致、白晳，像是在踝骨外面包了一层白玉。尤其是，她穿着当时极其少见的半高跟大红色塑料拖鞋，衬得脚部，特别是脚踝骨更加地白。我青春的心“呯呯”地跳个没完，一直没敢看她的正脸。

这就是何小萍，小名小萍，当时全家刚搬过来继承了她去世不久的舅姥爷的祖屋。以后，我们就成了邻居。再往后十几天，我俩更是上了同一所重点高中——镇上惟一的一所重点高中，只不过，她学文科，我学理科，两个班级挨着。但是，那个时代里，中学男女生是不说话的，以示显示我们各自的“纯洁”。我和小萍也从未说过一句话。

小萍人长得非常漂亮，很像现在的韩星崔智友，她妈是服装厂的工人，能给她做出好看的衣服穿，在她妈的“包装”下，美少女小萍更加美，一入学就成了“校花”。

可是，那时当“校花”可不是件好事，受尽青春萌动的男生骚扰不说，还容易给老师落下“作风不正”这么个极坏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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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现在的话说，我是偷偷地爱上了小萍，可当时不太懂，只觉得喜欢看她，路上遇见，或快走或慢行，总之，是喜欢和她并肩走，然后假装不经意，一侧脸，正好看见她的脸。我拼命地压服着自己的这种心理，然后强迫性地告诉自己：小萍很骚，男生都说她初中就是小流氓的“马子”（女友，贬义词），她不是个好东西，是一个狐狸精。长大才明白，说她是小流氓的“马子”，那是她常被街上的小混混骚扰，其中有个叫“黑子”的，早被学校开除，没事就在学校里转，看见哪个女生漂亮就狂追不已，小流氓们追求的方式就是跟在女生后面瞎起哄。他最能骚扰的就是小萍。

半年过去后，像“黑子”那样的男生越来越多，他们常聚在一起，跟在小萍的后面起哄。我们教室楼是日式二层楼，小萍的班级在最里面，贴近楼梯。一下课，五个班的“黑子”们赶紧跑出教室，来到楼梯口，趴在楼梯的水泥栏墙上，小萍出教室，或下楼上厕所，或出外面透气，“黑子”们就会喊：“昨晚你又跟谁一起骑自行车走的呀”、“穿那么漂亮为啥呢”、“我可把你在初中的事告诉老师了”等等带有暧昧意味的话。喊完，大家又会发出一阵哄笑。一开始，小萍不知道大家是冲她，安静地下楼，慢慢地，从“黑子”们的眼里悟出了什么，吓得下课基本不出教室。有时，“黑子”们还互相推搡着撞击小萍。而类似像我这样所谓的老实学生呢，站在“黑子”们身边，不出声，看见小萍脸红低头的窘相，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明白了吗？这就是“逆示爱”，明明我们都爱上了美少女小萍，却没有一个人敢用正当的方法表达，也不想默默地存于心里，那样，自己觉得肮脏，就把一盆盆脏水泼向只不过是太美丽的小萍。好一些的男生，比如我，看到此景，不仅不去制止，反而成了个津津有味的看客。时间一长，我也成了“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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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不知道，这对小萍有多大的伤害。我心思缜密些，只觉得小萍没有女朋友，出出进进地总是一个人，不像其他的女生那样仨一伙俩一串的。其实，那些女生嫉妒死了她，明里暗里地整她：学习好被说成是男班主任的特殊照顾；没人理她被说成是孤芳自赏；穿得漂亮被说成是天生的狐狸精、小婊子……

天天惶恐不安的小萍像只蚂蚁被她的同类们踩来踩去的，而孤独的美少女并没有引起我们男生们多大的同情，反而更加刺激我们对着她起哄，她落荒而逃的样子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乐趣。

小萍有一个动作我记忆犹新，她人很苗条，可是胸脯很丰满，她走路好低着头，偶尔抬起头，也是一种闪躲的眼神，生怕和谁的恶狠狠的眼光碰上，手却拽着前面腰部的衣服，下意识地不让胸脯显现出来。当时我们“黑子”们，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她是故作西施样，骂她“东施效颦”。

可小萍是东施吗？不是。

那她有必要效西施吗？没有。

明白这一切我却是在多年以后。

唉，当时全国的环境就是这样，琼瑶的言情小说刚刚进入，可只有女同学才看。没有人会告诉我们青春期的知识，更没有一个成年人告诉我们爱一个人是一件美好的事。大人们只会说：现在就知道喜欢异性，那是不正经的表现，是小流氓才会干的事！我们不想当小流氓，可我们又都喜欢小萍，于是，全部都去“逆示爱”。谁问过美少女小萍她愿不愿意？谁想过美少女小萍的感受？我们甚至，连一个温柔的眼神都没有给过我们心中的“爱人”。

4

知道那件事后我不仅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也恨不得冲上去抽那天所有起哄小萍的男生的耳光。

高二上半学期临近期末考试，那是个有史以来最为寒冷的冬天。学校每天都是九点放学，枯燥的学习生活和没有一丝娱乐的业余生活让一群青春欲望极盛的男生觉得无处宣泄，一出教学楼，我们都吵闹不休，恨不得和谁打上几仗才能发泄出浑身的力量和各种情绪。有一天下大雪，雪堆积在地上足有一尺多厚。自行车没法骑，我们就都得推着走。小萍当然和我们一样也慢慢地推着自行车走。一大群男生不知是谁喊了声：“小骚货！那么骚还学习那么好！那么骚还用得着学吗？”“用不用哥哥我帮你推自行车呀！”然后，我们“哄”的一声，狂笑起来，将脚下的雪拼命地踩得咯吱咯吱响。小萍没有女伴愿意和她同行，一个人孤单地、卖力地推着笨重的她爸用过的自行车。听我们这么肆无忌惮地起哄，她停住了脚步，好像想了想，推着车子往另一条小道上走。那条小道是泥土路，没有路灯。我们停下脚步，看着她孱弱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又“哄”的一声，狂笑起来，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那些起哄的男生在这所镇子里是最出色的男生，现在绝大部分也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人！

大概是子夜时分，我们院子里一片骚动，大家住的都是平房，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的别人家都会知道。我被小萍父母疯狂的哭叫声吵醒了，我的父亲以为她家出了什么事，立刻穿上衣服跑出去，等他回来了，以为我还在睡，悄悄地对我母亲说：“老何家可真倒霉！姑娘被坏人强奸了，昏在路上，被发现抬回来时，人都差点冻僵了。”

我母亲说：“他家大人昏了头了？这样的事也呼天抢地的，明天就得传遍整个镇子。”

我的心里立刻冰凉得如同房檐挂下的冰条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在被窝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此时的我，恨不得从火炕上起来，找到那些男生，揪住所有人的衣领，告诉他们，都打自己一通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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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说得对，女孩被人强奸固然是坏事，可这事真不应该呼天抢地地，没出三天，镇子里都传开了。小镇子不过一万多人而已，镇子上的人差不多都能瓜连上亲属、同事等关系，还有什么事比这种事传得更快的吗？还有什么事更让人感到刺激的吗？人们不仅传，还传出了小萍家的住址，传出了小萍所在的学校和班级，甚至传出来了，小萍在学校就不正经，总有一大群男生跟在后面起哄！

他妈的，该死的“逆示爱”！   

警察还到学校暗中调查学生，询问当天的情况，那一大群男生当中没有一个人敢说因为自己起哄小萍，迫使小萍走黑暗的小道才遭黑手的！其中就有我！我的勇气只能留在被窝里，面对警察和老师的询问，只能低着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受伤害的小萍再也没脸上学，被她父母送到另一个镇上亲戚家。听说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萎靡不振的，高中都没有念完就在那个镇上参加了工作，到出嫁的年龄随便找个“二婚头”屠夫嫁了，就这，人家还觉得老何家占了多大的便宜呢。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出事，小萍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小萍离开学校的一年半里，我们照旧忙着自己的学业，偶尔，也会议论一下小萍，用的字眼却不甚美好，没有一个人正式承认或认识到我们的过错。我们青春的心哪，怎么会那么地冷漠？

没有了美少女小萍的身影，“黑子”们怅然若失，都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是少了一个无辜同学的身影，还是少了我们恶毒地释放青春激情的对象？

成年后，想起小萍，我曾经潸然泪下。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受到了小小的惩罚：妻子怀孕后，我告诉她，如果生的是个女儿，千万不要长得漂亮！妻子伸手打了我一掌！还骂我是个“怪物”。

6

将近20年过去了，据说，当年我们学校的同学百分之八十都考上了连中专在内的学校（当时考上中专也是不错的）。我不知道那些起哄过小萍，或是袖手旁观起哄者，在暗地里满足一下自己的男生们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反思过自己？有没有人在真正地成熟以后，像我一样回到老家，专程找过小萍？

镇子早成了县级市，我家早就搬离了大院平房住上楼房。早些年，听说小萍和老公上深圳打工，我没有见过她。后来，又听说她老公出车祸死在深圳，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两年前回到公主岭市她父母身边。

我于今年元旦再见小萍。

回家前，我就让我妈找到小萍的电话，我在电话里问她，还记得我吗？她想了想，才说，你是我的邻居。

她甚至，忘了我是她的邻班同学。

是不是下意识地要遗忘？我不知道。

我告诉她，我要请她在一家酒店里吃饭。

饭局说好是是中午11点半，那个叫“小萍”的，曾经的美少女，12点多才来。

当包间的门被敲开，正对着门坐着的我愣住了：小萍要比我身边同龄的女性苍老许多，头发只剪短，没有烫，头顶还现出了一缕白发，她身上穿的衣服明显是二三十元的地摊货，她那和以前一样闪躲的眼神使我的眼睛有些潮湿。能让我略感欣慰的是，小萍容颜依然美丽，也没有中年妇女臃肿的身形，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很平静。她既没有面对我这种大都市“金领阶层”表现出有多少羡慕，也没有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一丝感伤。她告诉我，她白天给人做家政，晚上替人织毛衣，一个月能挣七八百呢，还有以前在深圳打工积攒些存款，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个小城市里还能过得去。今天之所以来晚了，是在雇主家做事呢。

当我小心翼翼地提及往事，对当年的“逆示爱”表示歉意时，她淡淡地说：“我都不记得了，再说，那时我们都不懂事。”她立刻起身说要去卫生间，再回来时，眼睛有些发红，对我说家里还有事，她要走了。

我目送着小萍的身影消失在酒店门口，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如果没有当年“黑子”们的“逆示爱”，小萍就能考上大学，现在一定是个“白领阶层”，她会穿着时尚，发式高贵，举止优雅……

对不起，小萍。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有另外那些男生们，心里要爱你，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不会再伤害你。

看到我这篇文章的“黑子”们，赶紧对我们曾经的梦中情人说一句“对不起”吧，我们也只能以此表达对小萍坎坷人生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