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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钟墨
1
方秋心的人生,就像眼前的摄影棚里,四周都是黑黑的幕布,要靠耀眼的灯光才能显示出周遭的一切,幕布上画着一弯月牙儿,反射着灯光,像比那灯光还亮一般。而方秋心的月牙儿在她的心中,有没有灯光倒无关紧要,一样地亮,要紧的是它不要自己掉下来,并且永远不要消失于心房。
无声电影《杜十娘》的拍摄已接近尾声,杜十娘要拿着百宝箱投江自杀,方秋心怎么也表现不出凄绝的表情来,而导演却偏偏要拍个面部特定镜头。要是换了一般的演员,导演早就开骂了。可是对方秋心不敢。
如果没有方秋心,就没有这部戏。
这部电影本就是有钱人的游戏,北平有名的钢铁大王钱老板拿钱给相好的妓女温玉儿,也就是方秋心玩票拍电影,人家也没考虑公映不公映的,赚钱不赚钱的,就好比去舞厅跳舞,图一乐呵而已。可导演越拍越有艺术感觉,越想较出个艺术的真儿来。他非要方秋心发自内心地做出个凄绝的表情来,方秋心倒好脾性,三十多遍地吃NG了,也没抱怨。最后,她累得面部肌肉都紧张了,才要求歇一会儿。
导演没辙,让方秋心休息一下,酝酿一下情绪,又让编辑陈鲲给她讲讲故事,言明要“绘声绘色地讲”。
编剧陈鲲是导演远房侄子,今天头一次来看拍戏,一听叔叔叫,便马上过来。
一壶碧螺春下肚,导演听见方秋心和陈鲲吵了起来,他听出来二人是在争辩剧情:方秋心不想让杜十娘死,陈鲲说那是脍炙人口的小说,结局谁都知道,改变怕不太好吧。方秋心用慵懒的眼神看了陈鲲足有半分钟,看得陈鲲脸上的汗都下来了,她淡淡一笑,一甩杜十娘的袖子,没再犟,按照剧本演下去。
导演看样片时,无数次地看他想要的那个特定镜头,到底还是没发现他要的凄绝的眼神来,但发现了他从来没见过的眼神,说不清楚。如果有人觉得那是凄绝的眼神,倒也算是。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尤物。
可是,方秋心不仅是男人心目中的尤物,也是女人心目中的尤物。无数人都诧异于此,谁不知道,女人是女人的天敌?但方秋心就能做到男女都喜欢她,都赞美她,谁能不称奇?你若和她相处,除了漂亮,一点都不觉得方秋心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是怪了,她能让所有跟她在一起的人舒服。她用“温玉儿”的名字在京城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做最红的妓女,方秋心是她的本名。妓院的老鸨海棠红说过一番话,算是给她这个人下了定义:我家这姑娘眼睛像是看着你,其实却没看着你,这副样子的人不会为眼前一利一事一人而争,你说我没你漂亮,那就没有好了,一笑而过,当然就讨巧于人了;说到内心,那便是高深莫测,别看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很多时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一部电影断断续续地拍了三个月,最后,方秋心和编剧陈鲲连续来往起来,倒把那投资商钱老板置在一边。而钱老板心中虽有不快,并没十分往心里去,对海棠红骂了几句,就出了气,自己也算想开:这本就不是服侍一个男人的女人!他另有收获,电影在国内公映,竟然红极一时,钱老板无意中狠发了一笔财,“温玉儿”这个演员的名字一时被谈议,大受好评的同时也遭人斥骂——妓女演自己嘛当然好啦。
2
方秋心就像自己压根就没拍过电影没当过明星似的,一转身把电影忘记,却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把陈鲲和自己关在房间里,唠个不停。
虽说方秋心为海棠红赚足了钞票,但自方秋心年交20,海棠红摆出十足的亲生娘架式,劝她从良,方秋心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光透过海棠红的人,飘向无际的远方。现在,海棠红疑惑着她,该不是真恋上这小子了吧?没等她问,方秋心便敞敞朗朗地告诉她:是!
按方秋心的感觉是,跟陈鲲有说不完的话,就想跟他说话,一天24小时地腻在一起说话都不觉得烦,他会说话。
海棠红用食指点了一向她的前额:是会说你爱听的话吧?当心被小白脸骗!
海棠红替她详细地打听了陈鲲的家世:江南小生意人家,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眼下以给报刊写东西为生,没有固定职业。她替方秋心惋惜不已:今天的陈鲲与你交好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待到他彻底清醒过来,或是有朝一日发了迹,还不成了现世的李甲?到时候我看你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不真成了杜十娘?你到底爱他什么呀?方秋心却用手顽皮地拍拍妈妈的头,撒着娇:我爱他有才呀!我爱他长得英俊呀!他写的东西我还看过一些,觉得他有些才华,如果一心一意发展下去,保不准会出来一个曹雪芹。
方秋心没听海棠红的话:爱可以,但不能嫁。她说:爱就要嫁,不嫁那叫什么爱?只要爱的人想娶,为什么不嫁?一句话把海棠红噎个直梗脖子。
陈鲲没有钱替方秋心赎身,方秋心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自由身。但她却不顾海棠红和一干姐妹的好心,不想马上办喜事,说是必得陈家八抬大轿她才结婚,现在哪行?
一听方秋心这么说,海棠红不干了,唤上陈鲲劈头就问:你父母不知道你和我姑娘好?
陈鲲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海棠红嗓门就更大了,像是遇上不给钱的客:凭什么?这样不行,我姑娘不能这么走,说好了是从良的,这算怎么档子事?
见陈鲲脸红不吭声,方秋心接过话茬:妈妈,不怪他,哪能立刻就说给父母呢?是我的主意。慢慢来嘛。
海棠红使劲地用大眼睛瞪了陈鲲好几眼,吓得陈鲲直往后躲。方秋心拉住了他。
3
方秋心和陈鲲租了一处四合院的一个大套间——里面是起居室,外面是厨房,算是正式同居。
收拾房间时,方秋心才发现陈鲲除了几箱子书和几件换洗衣服,什么都没有了。她拿着干净的毛巾,一本书一本书地擦过摆好。
第一夜,方秋心面色有些泛红,似乎不费一点力气就赢得美人归的陈鲲异常激动,告诉爱人:我对你的心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对你的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方秋心细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霍”地从床上爬起来,找出自己的包裹,拿出一个精致的一尺见方的月牙白盒子,上面没有一丝装饰,烤漆上也没有一丝的杂质,显出沉静的高贵来,盒子上加着一把银质心形锁,她指着它对陈鲲说:正式不正式地娶不是主要,主要的是你对我是不是始终不渝。这个,是我们的未来!
陈鲲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那个盒子,瞬间猜想那一定是如杜十娘的百宝箱,这个念头很快被他难为情地打消。他搂着爱人,深情地说: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当爱情到过日子的阶段时,无非琐碎,无非几分欢愉几分吵闹。陈鲲为了让方秋心“过上好日子”,拼命地写作,他的写作有几分“自贱”的感觉:并不是写书出,也不是自己开专栏,而是专门给著名小说家当枪手,武侠的、鸳鸯蝴蝶派的,这两种都写,然后署上小说家们的名字,他得钱很少。因为这样的小说家们有是先开专栏,后出书,而且是在几家报纸同时开专栏写不同的内容,他们忙不过来,就得找陈鲲这样的角色帮忙。方秋心问他这么劳心费力地何必呢?不如找份工作干!陈鲲却说这主要是为了练笔,以后完全熟练了自己再写。他还说,做哪个职业都有小利,但很难出名,写小说就不同了,能出名,这“名”是送给你的人生礼物!美得方秋心只有当“红袖”,给他“添添香”,顿顿变着花样地做好吃好喝的。
日子平淡无奇地滑过一天又一天,平常得有一天陈鲲突然问道:你跟我过着这不穷不富的日子怎么一点不平都没有?你过去的日子不是山珍海味金镶银砌的吗?
方秋心一听,脸一沉,倒头歪在枕头上,将脸向墙,不再理会他。
口才颇好的陈鲲不一会儿就哄好了她。她正色言道:这日子是我自己选的,我为什么要觉得不平呢?
4
冬日正午,艳阳多情地穿过窗棱棱格开的玻璃照进方秋心家的小屋,落在坐在火炕上的方秋心乌黑的头发上,又落在她手中的《牡丹亭》上,也落在地上书桌前写作的陈鲲身上。
火炕烧得很热,方秋心的鼻尖都渗出了汗,她看书入了神,忘了炕热。看着看着,还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陈鲲抬起头,“啪”地扔下手中的笔,竟是一脸的悲愤。
方秋心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在爱人写作的时候出声音打扰他,捂住了嘴,偷眼观看。只见陈鲲的面色愈发地烦燥起来,抓过桌上的纸团起撕掉。方秋心放下了手,淡淡地看着他。这些日子,陈鲲写得不顺,再说,整日对着的不是她就是纸,是有些烦了。她不理他,也不再看他,想等他像往日那样出现状况时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写。陈鲲没跟她说话,自己站起身,穿上棉袍出门去了。方秋心继续看书,像什么都没发生,自己的生活也永远像是放在安全地点的一脸盆水,这不是海,不是江,不是河,连小溪也不是。
几个时辰过去了,陈鲲也没回来,方秋心的书倒是又翻了三十多页。
待他回来时,日已漆黑。方秋心正在地上擀面条,晚上要吃肉丝汤面。
陈鲲换好衣服,踱到她身后,搂住了她,说我挣的钱只够吃饭。
方秋心开始切面条。
陈鲲又说,不够你买新衣服和脂粉的。
方秋心拎起切好的面条认真地抖落着,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
陈鲲说,我决定明天找份工作。
方秋心点点头。
方秋心做的面条生时拎起来不粘手,不粗也不细,吃时不软也不硬。
他们这顿饭吃得好像陈鲲的写作,很认真。
但你再认真,它也只是一顿饭。
陈鲲在银行找了份工作。他新剪了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旁边还分了条直直的缝儿,露出了里面白生生的头皮。不像在家时,他头发乱篷篷的,地上长的野草一般。现在他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偶尔写写东西,不是给成名作家们的,是给自己的,却不再见发表,他也灰心不写了。方秋心委婉地提醒他在家时多写点东西,陈鲲总是点头,却并不见努力地写作。不过,他下班时有时给方秋心带块熏肘子,有时是稻香村的点心,暖了爱人的心。方秋心呢,在家和一般家庭妇女无二致地打发日子,比许多没有文化的人多了点事,看书。四合院里还真没有人认出方秋心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漂亮媳妇演过稀罕人的电影,电影里的妆本就画得浓艳,况且演员表上她用的是不是这个名字。方秋心很少出屋,却于不知不觉中吸引了院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到她的屋子里来,她们抚着方秋心身上线条型牡丹图案的月牙儿白短袖旗袍,摸着她火钳烫过的卷发,听她讲古论今,互相借鉴绣品样子。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小屋里关着灯,方秋心偎在陈鲲的怀里,坐在炕上看外面的月亮。
两个人好长时间不说话,很安静很安静,也很温馨很温馨。
把半月看成月牙儿时,方秋心轻轻地说:我看你还是认真地写东西吧!你要是思考中的曹雪芹,我会当你的林妹妹;你是跋涉中的曹雪芹,我就会当史湘云。说完,方秋心离开的他的怀抱。她看见,陈鲲的手依然是搂抱的动作,眼光飘向了远方。她的心头有了冰冷的东西。
拉上窗帘,陈鲲躺在床上说,写作很苦很苦,尤其像我这样出名前的状态,苦得别人想像不到,潇洒快活那是别人眼里的作家。
方秋心慢悠悠地说,有不苦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