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爷告诉我,杨花开了,你该到人间逛一逛了。
哦,每年一次的“放风”时间到了。
跪下谢过阎王爷,直起身来,我偷眼瞧去,看见了他眼里那一丝别人都看不见的钦佩。
阎王爷对别人,脸上从来都没有表情。
我犹记得,阎王爷曾问,七月七日长生殿,你和唐玄宗到底说过什么?
谁敢骗他?即便敢骗,也骗不过去。我当然实话实说。
七月七日的长生殿,那一年的。
清早,我撇下熟睡中的玄宗,来到长生殿。随同我而来的以高力士为首的太监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一定是看出我表情凝重,步履艰难,连那为遮掩我脚步声的玉佩今天也好像读懂了我的心事一般,只轻微作响。仅这,我也觉得聒噪不安。
我一摆手,所有的人都出了殿,高力士不大放心地看着我,我冷眼觑这狗奴才,他一路小跑地出了殿。
我走到了一个窗台前,窗台上是三盆盛开的牡丹,花盆很大。我从宽绰的衣袖中抽出一样东西放置中间的花盆下。然后,我推开一扇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窗外,是那骊山无比秀丽的景色,虽然看得多了,可是今天看去,我备加感到山的庄重、树的苍翠、径的幽深、阁的玲珑。
我深信,起码在此时此刻,没有人比我更爱骊山。
这里,我听过玄宗说他自己对我有一颗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深信不移,与他在红绡帐底度过无数个缠绵悱恻的日夜。搏击爱海之余,我还得了天大的“回扣”:一是福荫家人,二是收得骂名为“祸水”。
“祸水”于我眼中不是贬义的,想当祸水就能当啊?除了容貌,机遇、心机,哪个都不能少。
让我清醒过来的是安禄山,那次酒后,他扔过来一个木瓜,砸到我的前胸,我的脸登时红成一片。我如一般女人一样,希望此时丈夫替我出气,于是向玄宗求援地望去。谁知,玄宗因此情景笑得不能自持,趴在了桌子上。事后我问他,他竟说,他扔得真准!不愧是擅长骑射的胡人!
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气,直冲我的心:我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他的什么稀世珍宝呢,原来不过是小孩子游戏中的一个道具。
一个美丽的道具。
然,再美丽的道具也应是冷冰冰的道具而已,没有灵魂。
我珠泪迸落,气得回了娘家。
他派了浩浩荡荡一支队伍请了我好几次,我才回来。
人是回来了,心却不知所属。
我爱上了读书,专读史书中的帝王篇章。
晌午过后,玄宗过来,脸沉沉地,很快地,转成笑意,问我为什么没有等他。
我方清醒过来:一个人已经在窗前站了一上午。
我说,我饿了,两顿没有吃饭。
他的眼睛极亮极亮,亮得都不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连忙吩咐大摆宴席。
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日日、顿顿的酒肴,再怎么从全国各地搜罗各种菜谱和厨师,再怎么变换花样,鱼肉还是鱼肉,青菜还是青菜,连那酒,再怎么换着法地酿,酒不还是酒吗?还能变成什么味?可他,怎么就没有个够呢?
哎,咱当妃子的,只有陪君王的份儿,还得在酒席当中跳舞替他助兴。
对了,我今天非得好好地助他的兴。
我一勾食指,乐师们奏起《霓裳羽衣曲》,我媚媚地对玄宗一笑,引得他差点呛了洒,我的手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更是飞走了七魂八魄。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卖力地跳着,还时不时妩媚地从两柄合在一起的绢扇中间对他嫣然一笑,看他美得白色胡须乱颤,我的心里不禁冷笑。
稳,稳,稳!我一定要稳住神!
三郎,七夕夜,我们单独度过好吗?我假装娇羞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俯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
你们都下去吧。玄宗当即发号施令道。
看着宫女太监们收拾残羹剩肴,我觉得他们的动作好慢好慢。
你看他们干什么?他说,看我,今晚只看我。
是的。我说。
忽地,我想起什么,唤高力士将皇上的墨宝拿来,放在桌子上。
大殿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他。
我的心一阵阵地收紧,不知不觉地,双眉微蹙起来。
你这样子,我更爱你。玄宗轻身抱住我,身子发着抖,使劲地亲吻我。
左躲右闪地,我挣脱了他,向那扇窗户急速行走。
爱妃,爱妃,又和我闹着玩了。
他以为,我是故意逗他。
待到了窗户前,我慌慌地,快速地,从中间的花盆下抽出早已放好的东西——一把匕首。
是的,是一把匕首,而且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我转身向他,又一下子转到他的身后,稳稳地,匕首放置他的颈前。
为了这一连串的动作,我不知练了多少天,玄宗看见时,我诓称是在练一套新舞蹈动作。
此时,我完美地完成了这套动作。
爱妃。他低头认清了是一把匕首后,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前晚我不就是到新妃子那睡了一晚吗?我保证,以后天天陪你就是了。
我没有开玩笑,你说,你真的爱我吗?我正色道。
当然了。他的话出口倒是极快。
那好,跟我走到墨宝在的桌子旁。我低声喝道。
他不知就里,真的跟着我到了桌子旁,嘴里一个劲地说不要这样子。
你写。到了地方,我说。
爱妃,你让我写什么?对你的情是像东海那么深还是像泰山那么高?
写,将皇位让于我——杨玉环。我一字一顿地将早已想好的话说出口。而你,安心地享受晚年吧。
这个玩笑有点开大了吧?他有些不耐烦地说。
谁和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这样的男人当皇帝还不如我这样的女人当,武则天就比高宗强!你以为我这几年史书是读着玩的?
他这才相信我所言非假。
静默了一会儿,他亲手研好墨,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自己做这件事吧?哆哆索索地拿起毛笔,蘸足墨。
开头我该怎么写?他扭头问道,毛笔随着他轻微的动作移了一下。
一滴墨水竟然向我的脸上飞来,我下意识地一躲,匕首离开了他的颈一点点。
只这一点点距离,玄宗就逃开了匕首,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双臂……